《危楼倒塌之后[姐弟骨科]》 她的名字带着水汽 “2015年8月23日,星期四,天气:暴雨 亲爱的姐姐: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 已经不记得坐了多久的车,一下车,迎接我的不是故乡的气息,而是倾盆的大雨,我在雨幕里寻找你的身影。 或许是某种心灵感应吗?我转眼就看见你挤在对面公交站台的人群里,一看见你,我晕乎乎的脑袋就立刻清醒过来。姐姐,你好像比之前更高更瘦了,头发也剪短了一些,但我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来。 靠近你的时候我才发现你的发尾已经湿答答地黏在一起,你似乎等了很久。 如果有一副眼镜就好了,这样我就能早点发现了。可是妈妈说我是假性近视,她说戴了眼镜就等于眼睛废了,眼球会凸出来,最终人会瞎掉。 终于不用像以前那样,间隔几年的暑假或者过年时才能在一起待上几天。 从今天起,我就能一直和你待在一起了,我们可以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上下学……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做什么都在一起。 我好想做姐姐的影子。”——林雪的日记 “8月23日,星期四,天气:暴雨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我无意间看见他日记里的第一句话,我可不是偷看,只是不小心瞥见而已。 写日记有什么了不起的?从今天开始我也要写日记。我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这是最糟糕的一天,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让人讨厌。 阿婆腿脚不好,所以就让我去接妈妈和弟弟,我从来不知道雨会下得这么大,仿佛天上有神仙在过泼水节似的。可是我讨厌下雨天。 语文老师布置过一个以自己的姓名为线索写一篇小短文的作业,我问阿婆我为什么叫林雨,阿婆说我出生的那天碰巧在下雨,真是随便。我讨厌我的名字。 弟弟的名字为什么不是根据自然现象取的呢?不对,我忘记了,我给他取了名字了,他叫林雪。可是我还是讨厌他!他一回来,阿婆就看不见我了。我的桌子被迫分隔,我的小床又窄了一半,他的那些书和药几乎把我的房间塞满了。 姜星妍也有一个弟弟,她说她在家里就是老大,如果看不惯弟弟就会动手折服他。 可是我不能,林雪苍白得像个鬼魂,我怀疑轻轻打一下他就会散架。所以我只能连夜划定了三八线,看着他低声下气唯我是从的样子,我才能解一点点的气。 看吧,不用我动手,他也必须乖乖臣服。”——林雨的日记 许秀茹终于决定和林正君离婚了,这段曾经你侬我侬的任性婚姻终究落得满地鸡毛。 她不得不带着儿子再次回到故乡,这个她曾经逃离的地方。 许秀茹内心五味杂陈,虽然觉得不甘,但她不可能不要脸面地去找那个出轨的软饭男复合——还好,她还有小安在身边。她一向如此安慰自己。 与许秀茹的复杂心情相比,林雪就欢快多了。 他的心里有雀跃的小鹿,一路上都期待着尽快到站。虽然湿润的空气让他的膝盖隐隐疼痛,但是倾盆大雨却没能浇灭他内心的热情,像冰川下的火种。 因为,他终于要见到姐姐了。 他的姐姐林雨被外婆带大,而他自己则跟在城里打工的父母身边。 由于婚姻不和,他的母亲许秀茹决绝地带着他离开了父亲。 林雪并不觉得意外,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记得在离婚前,许秀茹曾经问他:“小安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呀?” 林雪的回答是他喜欢姐姐。 他喜欢姐姐,三年里见不了两面的姐姐。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一个叫林雨的姐姐,许秀茹的手机里存着几张林雨的照片——背景在变,一大片油菜花田或是垂柳的池塘,但不变的是照片里的女孩始终留着齐刘海,长发束成一个低低的马尾。 她很漂亮,可是乌黑的眼睛总是躲避着镜头。 或许是血缘里自带的某种奇怪因子在作祟,他第一次看见林雨的照片时就觉得十分熟悉与亲切—— 他好想和她说说话。 她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 她的爱好是什么? 她还记得自己这个弟弟吗? 她会像自己惦念着她一样牵挂着自己吗? 由于从小体弱多病,尤其是摔伤膝盖留下久疾后,他就是许秀茹眼中的一件脆弱瓷器,不用上体育课,不被允许和同龄人外出玩耍,不能偷偷吃规定以外的东西…… 太多太多的“不可以”,唯一安全可行的事情就是坐在书桌前看书、学习。 他几乎没有同龄朋友,但人的表达欲会自行找到另一个出口。 他虚构了一个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以照片里那个从未见过面但又天然有血缘联系的姐姐形象为基础。 羞涩、美丽、神秘,这是他对林雨的初印象。 他幻想中的姐姐始终和他站在统一战线上。开心时、难过时、无聊时,他的倾诉与分享全都藏在日记本里,每一篇的题头都是“亲爱的姐姐:……”。 她的名字带着水汽,就这样在他狭窄天地里氤氲出一场连绵不绝的雨。 某年春节,许秀茹终于带着林雪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姐姐所在的地方,故乡。 两个小孩子并不熟悉,林雨并没有对她的亲弟弟表现出特殊的热切。 明明是亲姐弟却宛如陌生人。 晚上,他们尴尬地挤在一张床上。 不知何时,外面飘起雪来。 “妈妈有没有和你提起过我?我叫林雨。” 姐姐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比他想象中更加柔和,像淅淅沥沥的小雨,“你是我弟弟吧?阿婆总是念叨你,她应该很想你吧。” “你叫什么?你以后就叫林雪知道吗?既然我们是姐弟,名字就该是配对的吧。” 林雨并没有等待弟弟的回复,而是自顾自地给出了答案。 总之,他从这天起就叫林雪了。 两人躺在床的两侧,凉风从中间的缝隙漏进。 “你靠近一些。”林雨翻过身与他四目相对,她抓着他的手将人强行拉近。 她把窝在肚子上的热水袋塞给身边的大冰块:“拿着,你简直比雪还冷。” “谢谢姐…姐…”林雪第一次当面叫出这个称呼,虽然在日记本里已经呼唤过无数次,可是他依旧不可避免地显露出一点局促。 屋外,地面上覆盖着的蓬松雪被是天然的消音器,天地间万籁俱寂。 可是屋里却突然传来哐哐啷啷的声音,伴随着男女声交错拔高的争吵。 林雪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他把手伸出温暖的被窝, 然后,捂住了姐姐的耳朵。 “姐姐,不要听。” 这一次喊出的姐姐更加自然了。 记忆里的雪化作现在的雨,整个世界浸泡在一片混沌与湿润之中。 老旧的公交车缓缓停靠在了站牌旁,车门吱呀一声开启,冷冽的风夹杂着雨丝吹在下车的人们的脸上。 恶劣的天气催促人们四散着回家。 雨声、脚步声、鸣笛声,雨天的街道是一首杂乱无章的乐章。但林雪的心跳却异常清晰,每一次跳动都在诉说着主人急切而渴望的心情。 他眯着眼睛在雨幕里寻找他姐姐的身影。 林雪近视了,或许是因为用眼过度,或许是由于坐姿不端正,可是许秀茹迟迟没有给他配眼镜。 大人总是莫名其妙地骄傲,许秀茹信誓旦旦地认为林雪的眼睛没问题,其实只是她不想承认自己的儿子不再“完美”罢了,戴上眼镜就会撕碎假象,她当然不愿意。 刺骨的寒意刺穿皮肤,渗透进膝盖,可这依旧无法阻挡林雪寻找姐姐的急切步伐。 心上突然如过电一般涌起酸涩,他转头在马路对面人流攒动的站台下看见了林雨——林雪自作多情地把这种感受称之为他们独有的心灵感应。 “姐姐!”他颤抖着声音喊道。 他比许秀茹更早一步跑到林雨的身边,可是林雨的眼神越过他落在远处的许秀茹身上。 林雪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最终,他只是默默收了伞,站在姐姐身侧。 雨水继续下落,站台的弧形挡板被雨滴敲得噼啪作响,他望着姐姐被打湿的发丝,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模糊了他心中的那份酸楚。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并不是由物理上的远近决定的。 蝴蝶翅膀 2016年8月31日,星期三,天气:阴 今天惹姐姐生气了。 好难过,好难过,好难过。 为什么假期的最后一天会是一个不和睦结尾呢?我还记得刚放假时,你蹦蹦跳跳向我炫耀你毕业了没有暑假作业的样子。 姐姐,因为你的雀跃,我也开始无比期待这个漫长又短暂的假期。 我还记得7月5号那天,你带我一起去抓蝴蝶。姐姐你最怕那些小虫子了,可是你却很喜欢蝴蝶的翅膀,就像喜欢金鱼的尾巴,所以你才叫上我。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会想起我,这让我觉得既开心又不开心。 就像暑假第一天的时候。 拉紧的窗帘让房间与外界隔绝,一盏吊灯维持光线,就这样一整天不分昼夜。 于是我们都未注意到窗帘背后没有关上的窗户。 “假期就是这样享受的!”你躺在床上看书,小腿在半空摇摇晃晃。 “姐姐,这样看书对眼睛不好。”但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这个已经戴上眼镜的人似乎没有资格提醒你。 “你管我?” 夜降骤雨,外面滴滴答答,我板正地坐在书桌前写作业,你悠闲地躺着翻看彩绘版的《昆虫记》,你的声音像外面的雨声在我耳边不绝响起, “不管什么虫子都好恶心!” “为什么蝴蝶是毛毛虫蜕变而来的呢,真是太割裂了。蠕动的虫子和翩然的精灵,它们为什么是同一个东西啊。” “为什么不能让蝴蝶只是蝴蝶呢?我只喜欢蝴蝶的翅膀,我不喜欢虫子。” 可是姐姐,如果喜欢一样东西的话,不就应该接受它的全部吗? 即使没有毛毛虫这个生长阶段,它漂亮的翅膀之间衔接的依旧是虫身,食腐的蝴蝶,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或许比啃食绿叶的毛毛虫还要恶心呢。 “阿雪,过几天我们要不要去抓蝴蝶?” “好啊。” 当你去关灯的时候,才发现零零散散的黑影。 “啊啊啊,灯上是什么鬼东西啊!”你突然吓得大叫起来,手中的书被随意扔到角落,你紧紧拉着我的手,指着天花板的方向示意我向上看。 由于忘记关窗,大雨驱赶之下,大水蚁入侵了我们的房间,它们在吊顶的光源边飞舞,影影绰绰。 我拉开半边窗帘,果不其然在滑槽里看见了密密麻麻的虫子。你抓我抓得更紧了,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你害怕和依赖的情绪,像一种致幻剂。 飘摇的雨夜里,我好像是你的小船上的桅杆。 “姐姐,别怕,我在。”你躲在我身后,柔软的发丝蹭着我的手臂,带起一点酥酥麻麻的痒,我恍惚以为有飞虫停在皮肤上。 “姐姐你先出去吧,我处理好再叫你。”于是你畏畏缩缩地退了出去。 堆积着灰尘与细小碎屑的槽口此刻成了暴雨之中的避难所。 无数虫子在缝隙之中疯狂蠕动,它们在狭窄的空间内扭曲着身体寻找生路。还有部分黏在窗户外侧企图进来,昏暗中若隐若现,玻璃被它们扑闪的翅膀拍打着发出细碎而急促的声响,可惜它们一次次地碰壁,无助地滑落——卑贱的生命在绝望中挣扎、呼喊。 我利落地碾死了这些恶心的东西,几只侥幸飞进房间里的也被赶尽杀绝,它们的避难所是它们的葬身处。 “姐姐,虫子已经没有了。” 直到睡觉时,你似乎依旧心有余悸,软和的手心贴着我的手腕,我们的体温交织在一起。 “姐姐,我们还去抓蝴蝶吗?” “为什么不去?不是还有你在吗。” 姐姐,真是拿你没办法,明明就对虫子怕得要命却依旧不放弃呢,是因为有我这个捉虫工具人吗?不过当你的工具人的感觉真好,只要你抓住我的手,我就什么都会做的。 于是在7月5号那天我们出发去抓蝴蝶,我们的装备是两个网兜和洗干净了的黄桃罐头。 姐姐,你的头发又长长了一些,妈妈问过你要不要剪短,你说等开学再说。假期的时候,你总会变得懒洋洋的。 你替我戴遮阳帽的时候,发尾摩挲着我的脸颊,我觉得那像一只蝴蝶栖息在我的身上,可是我不能将它拘捕入罐。 最终我们抓到了四只蝴蝶,三只普通的菜粉蝶,一只黑蓝斑点的大蝴蝶,在你的命令下,我把中间的虫身剪掉,它们的翅膀被扎在泡沫板成为残缺的标本。 不过这不是我们那天最大的收获。 我们偶然发现了一处被遗落的房子,约有三层高,一侧的墙面不是单调的灰白或斑驳的砖红,而是被绿意盎然的爬山虎所征服。 时间仿佛在墙面上凝固成了一幅既生动又诡异的画卷。 绿色的藤蔓以一种近乎贪婪的姿态,如同古老的触手紧紧缠绕着每一寸可以触及的表面,编织出一场浩浩荡荡的侵略,最终连窗户都被淹没了—— “阿雪,你看这像不像一片海?” 这是我们夏日的海,层层迭迭的碧色波涛。 斜阳在这密集的绿色帷幕下变得斑驳陆离,仿佛是被无数细小的叶片筛过,只留下斑驳的橘色光影,它们在地面上跳跃、闪烁,为这静谧而诡异的场景增添了几分不安的律动,像水中游鱼。 无数叶片在微风中相互摩擦,轻轻摇曳,发出窸窸窣窣的沙沙声响,宛如低语,又似叹息。 “可惜今天太晚了,下次我们再来这吧,或许可以进去看看呢。”暮色催促着我们回家。 我第一次讨厌黄昏。 可是姐姐,下次是什么时候? 姐姐,什么时候我们再一起出去探险? 七月转瞬即逝,八月也走到了它的尾巴。 姐姐,你有许多即将分别的好朋友,或许是为了珍惜最后在一起的时光吗,他们总是来找你出去玩。 姐姐,我好嫉妒。 妈妈不让我出门,我只能在家里等你。 姐姐,篱笆上的牵牛花哑了,它们被晒蔫得吹不了喇叭,我觉得我像那些花。 姐姐,蝴蝶翅膀上的蓝色鳞粉已经快掉干净了,脆弱的蝶翼像纸一样薄,你大概不会喜欢了。 姐姐,你也很久没有给常安喂过饲料了,之前你明明每天都会趴在鱼缸面前观察它橘红色的尾巴,现在它像我一样,都被你抛在脑后了。 姐姐,你或许不知道吧,连妈妈也不知道。我在七月末的时候偷偷溜出去过一次。 我去看那片我们发现的海了。 或许是经受不住夏季频繁暴雨的冲刷,半侧墙壁已经倒塌了,裸露出的砖块与钢筋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曾经生机勃勃的藤蔓被晒得枯萎、卷曲,绿色的海浪在阳光的炙烤下逐渐干涸。 ——姐姐,我们没有下次再去的机会了。 今天的你又是迎着晚霞才回家,我等来的是你的兴师问罪。 我第一次看见你生气的样子,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夏季暴雨,而我恰好没有伞。 低气压的氛围让我沉闷得说不出话来。 “你根本没有资格擅自决定我的人际关系,我再也不要和你说话了。” 姐姐,这句话让我觉得委屈。 今天我真的做错了吗?明明姐姐就不喜欢他的吧?我把他赶走了,我以为这就像帮你驱逐那些恶心的大水蚁、帮你剪去蝴蝶翅膀之间的虫身一样。 我记得他,总是在放学的时候悄悄跟在你的身后,不就和那些趋光的虫子一模一样吗? 姐姐,你不记得了吗? 你说:“我最讨厌那些男生了,对着性特征的自然发育开低俗玩笑,无缘无故就大喊大叫,性意识的觉醒仿佛一种退化,他们都成了猿猴。课上刻意接话茬让老师难堪,课下依旧把没礼貌当个性,把低素质当潮流。他们对女同学表达爱意的方式就是用粗俗的脏话与幼稚的刁难。” 你说:“阿雪千万不能学他们。” 你还说:“真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么烂的环境里还有人谈恋爱,连安静学习都难以做到吧。” 姐姐,你对我说的每句话我都放在心上,为什么你自己却不记得了呢? 姐姐,他究竟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是你把我排除在“令人讨厌的青春期男生”之外的,姐姐,我是你的影子,你的传声筒,你的垃圾收集器,所以为什么我帮你拒绝了死缠烂打的人,你却要因为这个拒绝而闷闷不乐呢? 姐姐,难道他是你眼中的蝴蝶吗?你被他的外貌迷惑了吗? 可是姐姐,蝴蝶并不是只有美丽的翅膀,它也不过是恶心的虫子罢了。 你不会喜欢它长长的触角,凸出的黑色复眼,不知接触过什么腐肉的口器和六足,它们绒毛的身体切开会流出黄色的脓水。 姐姐,你怎么可能会喜欢他呢? 姐姐,我不明白。 姐姐,难道你想让他插足到我们之间吗?以后,我和你牵手上下学的路上,也要我被迫接受那只花枝招展的蝴蝶追着你缭绕飞舞吗? 我讨厌这样。 姐姐,我想知道,金鱼的尾巴和蝴蝶的翅膀,你究竟更喜欢哪一个?” 摇尾乞怜 8月31日,星期三,天气:阴 今天和阿雪吵架了。 其实也不算吵架,毕竟只有我在单方面输出,他一边固执地不认错,一边在我说得嗓子干渴时递上一杯水,谄媚着关心我别又把嗓子气哑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或许是因为发声方式不对吧,连续讲话半个小时以上我的嗓子就会嘶哑无比,第二天甚至会有一段时间的失声。 所以我几乎很少动怒。 可是今天……怎么能不气呢? 他根本什么都不懂,我也根本拿他没有办法。 说实话我已经记不清自己都对他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在自己恶狠狠地抛出“你根本没有资格擅自决定我的人际关系”后,我那脆弱的弟弟似乎就被彻底击倒了。 天知道,其实,我还想扇他一巴掌让他不要发疯了…… 可是他根本没让我有动手的机会。 我的情绪像夏季午后的强对流阵雨,可是面对这团棉花一般的人,砸下去也是软的。 蓬松的棉花泡了水变得沉甸甸的,他就像被伤透了心似的,嘴唇紧抿着,偶尔抽动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被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哽咽在喉,是在害怕开口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吗? 我注意到他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又缓缓松开,如此无意识地重复了好几遍。 然后,我的弟弟,他像个怨鬼一样低下头,一只手攥住我的衣角,依旧什么都不说。 我看不见他的脸了。 只能看见那颗乱糟糟的黑色发顶和偶尔因抽泣而轻轻颤动的肩膀。 余晖斜照,昏暗的暮色中一片寂静,他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我的衣服下摆被他攥得快要变形,他半弯下身子,把脸深深埋在我的肩窝上,仿佛在尽力掩藏悲伤和委屈的情绪 ——才怪呢。 他不时发出的一两声压抑的啜泣声,恰到好处地穿透诡异的沉默。 这是他的惯用伎俩,我明明都知道的,可还是忍不住心生怜悯。 我的心,在这一刻,就这样不争气地柔软了下去。 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像危楼摇摇欲坠,快要失去立足之地。如果不是见得多了,我甚至会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吧? 真狡猾。 不过确实如他所愿,原本因为他擅自打乱我的邀约与计划而升起的怒火现在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无奈,在我内心翻涌的情感复杂而微妙 ——我没法生气,又没法不生气,我的面前是一个悖论命题。 我只好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着一个小孩子一样。 我表现出退一步,他就得寸进尺,下巴依旧搁在我的肩头,双手却无比自然地紧紧搭上了我的腰。 我整个人都被揉进他的怀抱里。 “疼。”我锤了两下他的肩胛骨,想要挣脱却无果。 “姐姐,你现在就这么讨厌我吗。”他闷闷的吐息贴着我颈侧裸露的皮肤,带来一阵颤栗,“别推开我,好不好?” 他还在摇尾乞怜。 我努力扭着上半身,双手掰过他的脑袋,然后捧起他的脸。 视线与他平齐,我试图从那凌乱的发丝间捕捉到他的眼神。 不出所料,他的眼眶红肿,泪水在眸子里打转,方才强忍着不让滑落的眼泪此刻却像断线的珠子,仿佛心中的委屈终于超过了他的承受极限。 “阿雪,我真的累了。”我伸出手,轻轻擦去他脸颊上的泪痕的同时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温度。 他半真心半表演的精致哀伤突然变作愕然,大概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吧。 “姐姐,是我错了。我没有资格干涉你的人际关系,是我太任性,是我没有边界感,你别……”他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慌张。 “你错了?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照样会替我拒绝的吧?你一直都是这样,从来没有改过。”我打断了他的找补。 “姐姐,你明明知道的,我不只是你的弟弟,我还是……” “你还是什么?”你敢在家里说出来吗?其实我知道他敢,不敢的人是我,所以我在嘴硬逞强。 “我不想听你做任何解释了。”其实我特别想听。 每次谈到关于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这个话题时,我总会逃避,我究竟在逃避什么呢? “姐姐,为什么……” “林雪,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别装傻了。”我不想再与他争论什么,抛下这冷冰冰的最后一句就回了房间。 林雪,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明明早就知道了吧。 从我们被迫分开房间睡觉的那一天起就知道了,从妈妈旁敲侧击地问我是不是最近交了男朋友就知道了,从你告诉我你的日记本被人翻动过就知道了,从你说你放在桌子上的情侣手链被人收进了抽屉里就知道了…… 你明明一直都知道。 你是故意的吧。 真狡猾啊。 到底想让我怎么做呢?是想逼我向妈妈承认我们在乱伦吗? 自然而然的偶然现象 8月31日,星期三,天气:阴 我恨我的弟弟。 从我知道弟弟的存在的那一刻我就开始恨他。 他的名字、妈妈对他的爱、阿婆对他的挂念,通通都让我讨厌——他的存在让我没有价值。偏偏我所渴慕的东西是他所烦恼的,这简直像一种炫耀,所以我恨他。 但我一边恨他,一边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在意着他。 为什么他轻而易举就能赢得这些我渴望已久的东西?是因为乖巧吗?是因为身体羸弱惹人怜爱吗?是因为成绩好吗…… 到最后我发现其实原因很简单——他是男的,我是女的,我们恰好诞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传统家庭里,仅此而已。 我发现很多事情其实是没有所谓的理性与原因可言的,越深究真相就越觉得荒谬可笑。 妈妈带着林雪刚来阿婆家的时候,他因为水土不服曾经大病一场,妈妈当时为了照顾他忙前忙后,几乎住在了医院里,几个星期都没有回家。 阿婆带着我去探望弟弟,我看着他躺在病床上,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了,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上下唇瓣一张一合,似乎想叫“姐姐”,可惜他根本发不出声音。 那时候,我的心里在想什么呢? 我在恶毒地诅咒他:“既然总是生病,不如死掉算了。” 妈妈严厉地训斥了我,但是她的眼睛里却有不甘和期待——其实妈妈也想过让弟弟早点死掉吧?可惜她已经投入太多的沉没成本,没法再去生一个新的、健康的儿子了。 就像弟弟说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偶然现象。” 没错。我并不是自愿来做妈妈的小孩的,我的弟弟也是一样,就像从天上滴下的雨水无法决定自己会落在哪里。 我健康而普通,曾经把妈妈的爱看作全世界的爱,可我是个女孩子,所以妈妈不舍得多爱我一点点。 我的弟弟体弱多病,性情古怪,但他是个男孩子,所以妈妈爱他,对他寄予厚望,尽管他少有回应。 我们只是偶然生在同一个家庭里成为姐弟罢了,就算不是林雪,我也还是会有一个弟弟,只是不叫这个名字罢了。 或许正因为是林雪做我的弟弟,反而更好也说不定呢。 毕竟他莫名其妙就爱跟在我的身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他说:“姐姐讨厌男生,但是不用讨厌我,弟弟是没有性别的。” 他说:“弟弟就是姐姐的影子。” 他说:“我最喜欢姐姐。” 林雪也有些可怜呢。 自从知道这一点后,我对他的恨就渐渐消解了,而且,我反而要感谢林雪的到来,因为他没有完成妈妈对于儿子的期待呀。 妈妈的愿望落空了,我诡异地感到开心。 触碰、牵手、拥抱、亲吻…… 我在畸形的亲密关系里品尝报复的快感。 可是就像金鱼有绚丽的长尾,也有呆滞的凸眼和肿胀的头瘤,再美丽的蝴蝶翅膀也依旧是插在恶心的虫身之上,我不可能只享受美好的,却对丑恶的视而不见。 更何况,这段关系本身就并不纯粹。 偷吃禁果注定要受到神罚,头顶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究会落下。 我的弟弟并不知道——妈妈特意挑了一个合适的时间找我谈心,这是十八年以来她第一次找我私话。 作为报复者,我应该气势凛然才对,因为一切都是妈妈的错。 但事实上我慌张得不行,甚至想立刻把林雪从学校里拽回来和我一起面对呼之欲出的风暴。 可是我想错了,没有什么风暴。 妈妈已经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了,我反而是掌控局势的主导者,但我依旧无法理直气壮。 她的鬓发中夹杂着银丝,皮肤松弛而黯淡,脸上布满了细小的皱纹,眼角和嘴角尤为明显,当她说话时牵动面部肌肉,那些皱纹就会更加明显地凸显出来——她就像一片秋天的树叶。 “小雨,妈妈求你。”这是妈妈第一次求我,“你们不能……” 她粗糙的双手交迭握住了我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她正在用尽全力去抓住一丝希望——我因为这段乱伦关系在她心里有了分量,算是沾了阿雪的光吗? 说来可笑,我第一次看见她对我露出那样的表情,仿佛她才是那个承载了整个世界的不公与辛酸的受害者。 妈妈的悲哀与祈求让我觉得莫名地反胃,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紧紧包裹着我,混合着怨恨、爱意、羞愧的复杂感情在内心蒸腾、发酵。 我的心里一团乱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对不起阿雪,我是个胆小鬼。 我最终还是偏向了妈妈。 可是为什么你不能理解我呢?你不是说你是我的影子吗? 可是你却毁掉了我好不容易编织出来的精巧谎言与未来安排。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用一罐安眠药,让一切都沉沉睡去,醒来一看, “啊,原来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罢了。” 你为何不骂我,却拥抱我? 2016年9月1日,星期四,天气:多云转晴 姐姐,你真的暂时不能和我说话了,因为动气,你说话又快又急,声音都变得沙哑了,像疾风骤雨之后被摧折的树干。 我第一次知道人的嗓子如此脆弱,姐姐,我好后悔惹你生气了。 可是姐姐,除了跪在你的脚边向你递上一杯水,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姐姐,我知道你还在生气。 昨天晚上,你背对着我睡觉,夏凉被折成长条竖在床的中间。 我们睡得泾渭分明。 姐姐,我觉得我的嗓子也被攥紧了,梦中我是一棵快要枯死的小草,缺水的小鱼,我渴求你的恩泽。 直到今天早上,你蹙起的眉头告诉我,你依旧没有消气。 你也没有等我一起去上学,虽然我们本来也不在一个学校了。 姐姐,一整个上午我都心不在焉。 我在想你。 我在想,你的开学自我介绍怎么办,你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怎么办,如果有同学找你搭话怎么办…… 姐姐,如果我真的可以成为你的影子就好了,那样我就是你的传声筒了,我担忧的那些麻烦情况也都迎刃而解了。 姐姐,都是我不好,我毁了你升入高年级新学期的第一天。 我该怎么赔罪呢?回家的路上,我还在魂不守舍地想着这个问题。 你似乎比我更早想出了答案。 午睡前,你笑着递给我一杯牛奶,直到我接过手你才缓缓说道:“专门卖给你的,尝尝?” 姐姐,你的嗓子已经好了,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 你无比专注地盯着我,直到我一饮而尽。 姐姐,你狡黠的神色出卖了你。 姐姐,你在牛奶里面加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能让你开心的话,我什么都会做的。 后面困意袭来,我似乎睡了很久很久。 在长长的梦境里,我又置身于我们发现的那幢被遗落的三层小楼,那片绿意的海洋。可是下一瞬,岌岌可危的墙壁就轰然倒塌,扬起一片尘土。 我还在颓圮的墙壁边,身体却逐渐失去了实体的感觉——原来我是一片躺在废墟之上的爬山虎叶子,烈日如火一般无情地灼烧着我,以至于只剩下枯黄与卷曲。 四周是荒芜与破败,曾经的满目迭翠的景色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我这抹微弱的生命迹象,还有一个伫立在废墟边的倩影。 “唉,真可惜。” 姐姐,我听见了你的惋惜。 所以就算最后只能在这无尽的等待中渐渐耗尽生命的最后一丝气息,我依旧渴望着甘霖。 你的泪水落在我的叶片上。 这一次,我变成了一条在虚空中游弋的橘红色的金鱼。鳞片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我奋力摆动尾鳍,向你游去。 可是炙热的太阳让四周着火,浓烈而刺鼻的烟雾弥漫开来,天空也变得暗淡。 无尽的黑暗让我迷失了方向,我在梦境的深渊中徘徊,看不见你。 梦的最后,我听见一个温柔而熟悉的声音穿透了梦境的迷雾,在这个黑烟滚滚的梦里降下一场及时雨。 “阿雪,阿雪……” 姐姐,是你在切切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我循着声音,尝试寻找你,最终被一种温柔而略带束缚的感觉唤醒。 从混沌中清醒,意识逐渐回笼,我睁开疲倦的眼睛,视线从模糊到清晰。 姐姐,我发现我在你的怀里。 我甚至不敢回应你的呼唤,我怕惊扰了这个美梦的延续。 你以一种近乎保护的姿态紧紧抱住我,手臂环绕在我的肩侧,仿佛是在确认我的存在,又或是想把我摇醒。 肌肤相接处,我们的体温暧昧地混合在一起,我的脸颊贴在你的胸口,你的呼吸声轻柔而有节奏,像一首温馨的摇篮曲。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心跳加速,恍惚感挥之不去,我一时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于是我再次重重地闭上眼,可你的气息和体温依旧清晰可感 ——我确认我不是在做梦。 姐姐,你长长的发丝轻轻垂落在我的颈上,带着你独有的香气,这股熟悉而又安心的味道让我感受到久违的安宁与平和。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外界的嘈杂声打破。 耳边,混乱的声音如同潮水般涌来,杂乱无章、此起彼伏。 那些杂音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近在咫尺,交织着各种的声源——警笛、水声、人们的议论声,难以名状的背景音让本就尚未完全清醒的我更加感到恍惚。 “哇呀也,上昼还好端端的,啷搞的嘛。” “几个细伢子玩火哟!” “天哪,作孽哦。” …… 房间内的光线昏暗,与外界的嘈杂形成鲜明对比。 世界在一个平凡的午后突然变得喧嚣不已。 我的大脑像是被一层厚重的棉絮包裹着,思维迟缓,反应迟钝,仿佛整个世界都与我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但在你的怀里,我并不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 姐姐,我试图回抱你,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还沉浸在梦境的余韵中,四肢都软绵绵的,没有丝毫力气。 姐姐,你究竟给我喝了什么呢?现在我连一个拥抱都做不到。 你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动静,手臂不自觉地紧了紧,我的额头感受到一点湿凉,你的眼睛里下了一场雨。 “姐姐,你怎么了?” 为什么要哭呢? “对不起。”你声音哽咽。 明明是我惹你生气了,为什么你要向我道歉呢? 我莫名感到恐慌。 “常安死了。”你没头没尾地又说了一句。 常安死了—— 常安是我送给你的小金鱼。 姐姐,我还记得你刚收到礼物的那一阵子,你很喜欢它,甚至超过我。 你用手指隔着玻璃戏弄着它,嘴里喃喃着“常安,常安……” 我第一次听见时还愣了一下,不理解你为什么要突然提起这个名字。 “我给它取的名字,叫‘常安’,不可以吗?”你瞪了我一眼,视线没有在我身上停留太久,下一秒就又趴在鱼缸前观察着橘红色小鱼游弋的身姿了。 当然可以,姐姐。 只是我有点嫉妒,早知道活物会占去你的关注,就送点别的了。 “阿雪,我觉得这条金鱼有点像你。” 我看不出来我和小鱼之间的相似之处,疑惑地皱起了眉。 “傻,妈妈不是说了吗,戴久了眼镜,眼球会凸出来的呀!就像这条金鱼一样。” 姐姐,你又在取笑我了,自从我戴上眼镜之后,你总是抓着这点打趣。 不过姐姐,我很开心。 因为既然你说我像它,那以后每每你看见这条小金鱼时就会想起我了。 姐姐,看来我在投其所好的同时也为自己带来了偶然的幸运。 可是现在金鱼死了。 “常安死了”,这像个诅咒。 我抬眼看向橱柜上的鱼缸,原本活泼好动的金鱼如今仰面朝上,无声无息地成为了一具漂浮的尸体。 一根烟蒂泡在里面,燃烧后的焦黄痕迹和残留的化学物质把清水染得污浊。 “姐姐,对不起。” 看到那根烟蒂我就知道是谁做的了,金鱼是被我连累的,是被那些人害死的。 刚转学那段时间,我并没有很好地融入新班级。 形单影只的人总是容易被麻烦找上,或者说,欺凌本身就是一种小团体对于落单者的暴力。 我不想招惹是非,也不会内耗地纠结为什么被欺负的是自己。 这个世界上许多恶意都是毫无理由的,人们做出的行为都是随机的,偶然的,在一系列的无序事件里企图寻找原因是无意义的。 某天放学,我果不其然地被堵在男厕所。 一高一胖一矮的三人小团体拿着点燃的烟头威胁我拿出钱来,那场面其实有些滑稽,他们手中拿的东西仿佛是什么骇人的武器? 在焦黑的温度印上我的手臂之前,姐姐,你来了,身后跟着保安和我的班主任。 我永远记得那天回家的路上,姐姐紧紧牵着我的手,夕阳把天空染红的同时黑夜正在漫上来,像烧焦的烟蒂,我的心被烫了一下。 现在,那天没能把我烫伤的烟蒂把金鱼害死了,作案工具正泡在鱼缸里,那是一种幼稚的回击与挑衅 ——大概是因为今天上午他们被我查到暑假作业没写,所以又让他们看不惯我了吧,老师对他们的惩罚是不补完不许来上课,正巧让他们有空溜进来实施报复。 姐姐,我好像又为你带来麻烦了。 可是姐姐,这段时间里你不是几乎都把金鱼忘记了吗,在你和朋友外出尽情玩耍的时候,难道还会记得家里有两只苦苦渴求着你的恩泽与赏光的小鱼吗? 姐姐,你真的是因为金鱼的死才会如此伤心吗? 小鱼来到我的梦里 9月1日,星期四,天气:多云 报警请按110,火警请按119,急救拨打120,这是从小到大被要求谨记于心的紧急求助号码。 我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再遇见需要同时呼叫这三个热线的事情了。 事实上,我把人生想得太顺遂了一点。 我站在警戒线外,几乎认不出这是我居住的小区。 一幢六层的单元楼从中间被劈成了两半,靠东侧的半个单元连带着中间的楼梯一起,伴随着巨大的烟雾化作一堆碎石。 救援队伍迅速赶到,穿着醒目的橙色制服的身影在残垣断壁间穿梭,努力搜寻着可能的生还者。附近的道路已被实施交通管制,警笛声、呼喊声、搜救犬的叫声、重型机械运转的轰鸣以及救援人员之间的无线电通信声,此起彼伏的嘈杂在暮色里平添了复杂而沉重的意味。 围观的人群聚集得越来越多,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震惊、悲伤与同情。 有的人在用手机记录下混乱的场景,更多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哇呀也,上昼还好端端的,啷搞的嘛。” “里头还有人啵?” “天哪,作孽哦。” 我感到一阵巨大的迷茫,心里像被剜去了一块,空落落的。 楼怎么会塌呢?这简直像影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情景。 楼怎么会塌呢…… 其实早就隐隐有预感这是一片危楼吧? 当初搬家时,妈妈一眼就相中了这里,因为在学校周边就属这里的房租最便宜。 我第一次来看即将搬进的“新家”时就注意到了,这个建设于90年代的小区,无处不显露着破旧的气息—— 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面上偶尔冒出几簇杂草。 错综复杂,如同蜘蛛网般交织的电线低垂于半空,有人在上面晾晒衣服。 厨房一侧的窗下墙体被熏得焦黑,裂隙四处攀援,像一道道可怖的闪电。墙面剥落严重,大块大块的石灰与水泥裸露在外,露出的红砖颜色深浅不一,像是被无数次的雨水冲刷和阳光暴晒过的残次品。 虽然天花板的涂层隔三差五地掉落,虽然阳台一角因为常年漏水变得黑黄,虽然楼梯钢筋裸露在外,但比起之前夏热冬凉的木制平房,这水泥砌的楼房已经算是好上不少了。 刚搬进来的那一年,政府给每一户拨了一万多的改造经费,屋顶增加了隔热层、斑驳的墙面被重新粉刷、每家每户换装了新的大门。 当时妈妈还笑着说:“看来我挺有眼光的。” 直到事故发生,人们才意识到这是一片危楼,过去的改造工程不过是一种无意义的粉饰太平。 居民楼垮塌,这无疑是一个重大新闻,聚集的人群里已经在开展采访了。 “我们向上面反映过的呀,没人回应。” “这么多年就这样破破烂烂过来了,啷晓得……” 各种声音像是无数把尖锐的小刀,无休止地切割着空气。 我沉浸在一种默然的状态中,无休止的嘈杂在耳边模糊了音节,我逐渐听不清周围人在说什么了,满目疮痍的画面近在眼前,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妈妈在哪里? 对,妈妈今天上晚班所以不在家,我得打电话给她才行,我们或许又要搬家了。 阿雪在哪里? 他应该已经放学了才对,为什么没有看见他呢? 不,不对。 他今天没有去学校。因为我,他没有去学校。 他说他请假了,他说我的行李太多了,他说他要陪我去开学报到。 但是我拒绝了他。 对,是这样没错。 所以他在哪里呢? 阿雪,你在哪里呢?我应该知道答案才对。 由于楼梯垮塌,消防员只能从隔壁楼铺设消防绳索实施救援。 夜色如潮水上涌,黑暗里我看不清被救者们的面孔。 “阿雪,阿雪……”我想到死去的金鱼。 “姐姐,你怎么了?”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对不起。”我试图紧紧抱住他,但身体却像被生生抽走了什么似的根本使不上劲。 我控制不住地瘫软下去,尘土覆盖的沥青路面擦伤了膝盖。 周围有人注意到我的异样,他们惊叫着:“小姑娘你没事吧?” 我无力去回应陌生人的关切, 我只能听见阿雪在说:“姐姐,别怕,我在。” 还有痴痴的呢喃——“常安死了……常安死了……常安死了……” 是谁呢? 我看见了,是妈妈。 为什么我会觉得她又突然老了很几岁呢? 原来妈妈也很喜欢那条小金鱼吗? 妈妈,你不是总抱怨它的鱼缸碍眼和占位置吗?你不是不喜欢它凸起的眼球吗?你不是诅咒它活不了多久吗? 妈妈,常安死了,为什么你要难过呢? 妈妈,小鱼来我的梦里了。 在长长的梦境里—— 我看见细微的裂缝在墙体上悄然蔓延,仿佛是时间无声的叹息。 紧接着,它们迅速扩大,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不堪重负的楼房整侧向下塌陷,巨大的尘土云团将周围的景象完全吞噬。 破旧的老楼一棵被风刮倒的老树,如同积木般散落一地的建筑残骸堆出一个小坡,红砖、水泥块、钢筋扭曲纠结在一起,到处都是触目惊心。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尘土味,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承载着无法言喻的沉重与恐惧。 橘色的晚霞在这一刻似乎也失去了温度,凝固在灰蒙蒙的空气中。 这本该是一片死寂,但崩溃坍塌的巨响却化作万顷波涛的汹涌 ——无数爬山虎从四面八方蔓延开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覆盖了每一块碎石、每一根断裂的钢筋,甚至是那些深陷于泥土中的残垣断壁。 这些绿色的藤蔓相互缠绕,层层迭迭,最终汇聚成了一片浩瀚无垠的绿色海洋。 当最后一抹夕阳落在叶片留下最后一个亲吻 “啵啵” 一条橘红色的金鱼吐着泡泡,从迭翠的波涛里游了出来。 它是从被烟蒂泡黄的脏水里逃出来的,我的小鱼。 “常安?”我试探着呼唤它的名字,“常安,你不是死掉了吗?” 小鱼似乎有些生气,没有立刻回应我,它美丽的尾鳍轻柔地蹭着我的脸颊,带来湿湿黏黏的痒。 “姐姐,是我。”金鱼终于开口说话了,以一个我无比熟悉的语气,“常安死了,所以阿雪代替他来了。” 原来是阿雪呀。 阿雪住进小金鱼的身体里了,就像我曾经说的那样 ——“阿雪,我觉得这条金鱼有点像你。” 随口胡诌的玩笑话却在梦里一语成谶。 “姐姐,楼塌了。” “嗯。” “姐姐,我说的是那幢三层的小楼,你还记得它吗?” 三层?不是六层吗? “姐姐,你说下次再进去探险的,可是我们现在没有机会去了。” “姐姐,你会因为这个难过吗?” “姐姐……” 我的弟弟变成金鱼后格外的话多,他咕嘟咕嘟地吐着泡泡,絮絮叨叨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可爱。 “阿雪,为什么你要变成小鱼?”我疑惑地问,手指抚摸着他滑溜溜的橘色鳞片。 “姐姐,因为你想。” 因为我想? 是因为我太想念小鱼了,所以你就变成小鱼的模样进入我的梦里吗? 我也搞不懂自己了。 “那之后你也会变成小鱼的样子来见我吗?” “姐姐,只要你想,我就会来的。” 忽然,一片巨大的爬山虎叶子托举着我们上升,上升…… 我因为恐高闭上了眼睛,呼啸的气流声快速擦过耳边,还有他的安慰 “姐姐,别怕,我在。” 直到人世间的一切都变成渺小的沙粒,云层之上,只有我和这条小金鱼。 我来到世界的顶端,梦的末尾。 我诚挚地邀请他一定再来。 不知为何,面对顶着小金鱼样子的林雪,我反而能够更加坦率。 我还有许多许多过去没能说出口的话。 下次见面时,再说吧。 白天的距离感 2016年9月2日,星期五,天气:晴 昨天,从迷蒙中醒来的我还搞不清楚状况。今天老师特地召开了防火安全教育的主题班会,我逐渐厘清所发生的一切。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恶人有恶报吗? 把金鱼害死的三人小团体被警察带走教育了。 当然,不是因为金鱼的原因,而是因为他们玩火导致了火灾发生。 据说那是他们新发现的游戏,之前是擦火柴,这次不知是从谁家里拿到了打火机,他们轮流点火,看着微弱的火苗在指尖跳跃。 随着游戏的升级,他们尝试点燃周边能烧着的任何东西。 燃烧、吹灭,他们享受着这种简单却略带刺激的乐趣。 然而,那些没有完全熄灭的碎屑最终引燃了楼道里堆放的废品,火苗顺着风势蔓延,沿着楼道的杂物堆向上攀爬。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整栋居民楼很快被一层厚厚的烟雾所笼罩,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 不巧的是在那个时间点,大人们去上班,小孩们去上学,楼里几乎没什么人。 于是报警并不及时,加上停在狭窄道路上的僵尸车挡道,消防车又被暂时堵住了去路,不过好在火势最终得到了控制,并没有蔓延到其他楼。 但不幸的是由于救援时间被耽误,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婆婆被呛死了。 再也不能用小孩子的顽皮淘气作为借口了,虽然身为未成年人的他们也并不会受到刑事责罚。 这能算是为死去的小金鱼出了一口恶气吗? 可是,姐姐,你依旧不开心。 前几天是因为我擅自拒绝了你与朋友的邀约,这次是因为什么呢? 自从昨天我在你的怀里醒来之后,在白天,你就会若有若无地躲避我。 我们之间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绷感。 我开始更加留意你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句不经意的话语。 我注意到,你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异常小心翼翼起来,那双灵动骄傲的眼睛,现在多了几分躲闪和不安,仿佛这场已被熄灭的火的烟雾又重新笼罩在上面。 姐姐,为什么你看起来像是背负着某种无法释怀的重担呢? 早上你主动提起:“我们一起去上学吧。” “好。”我感到有些惊喜。 可是姐姐,为什么你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自然的颤抖呢?这难道是需要鼓起极大的勇气才能说出口的邀约吗? 这应该是你对我的命令才对,我会帮你装好水,替你检查书包,给你买早餐。姐姐,这些事情我已经熟能生巧了,为什么你要特意再问呢? 甚至于,一切都倒转过来。 你提醒我要带好水杯,不让我帮你拎书包,路过你最喜欢的手抓饼摊子时,你还替我买了一个,没加鸡蛋,因为你知道我会过敏…… 在同行的一小段路上,我们并肩走着,你的目光里容纳了许多东西——摇曳的树叶、来往的车流、粗糙的水泥路面,你也会不时地看向我,但视线总是迅速移开。 姐姐,为什么你不愿意与我对视呢?就像是你在害怕我会从你眼中看出某种不愿面对的秘密与真相似的。可是我试图从你的眼睛里读出你藏在里面的话。 在岔路分别时,你叮嘱我要注意安全,下课后不要乱跑,要早点回家。 姐姐,你怎么变得像妈妈一样了呢?姐姐,我不是易碎的瓷器。 姐姐,我们之间的距离突然远了,你不再把我当成你的所有物,不再对我颐指气使,这比暑假时你对我的忽略,以及昨天早上你没有等我一起出门更让我难过。 中午,我们围坐在一起吃饭,木桌上正中央摆着一盘鲫鱼。 “哎哟,烦死人,哪有那么容易就租到房子的。”妈妈抱怨着自己上班太忙,没时间去找房子,“什么危楼不危楼的,这么多年不都住过来了,不过还好烧的不是我们家。” 这场意外事故产生了连锁反应,连夜筑起的一人半高的蓝色铁皮把楼房围得严严实实,拿着检测设备的专业人员进进出出。听他们的说法,这一片都是不合格的危楼,需要立刻拆除,而附近的住户限期一个月内全部搬离。 姐姐,我们要搬家了。 “怎么越长大越挑食了?”妈妈瞥了姐姐一眼,“不爱吃鱼了?” 姐姐,我注意到你眼眸低垂,嘴唇微抿,脸色越来越凝重。 在冰一样的气氛里,我装作无意地提起今天防火教育班会的事情,企图转移话题。 “我吃饱了。”你放下手中的筷子离开了餐桌。 可是姐姐,你的碗里还剩了大半碗的米饭。 “真难伺候。”妈妈低声抱怨了一句。 姐姐,妈妈根本什么都不懂。 她怎么会知道你是因为金鱼的死所以才不愿意吃鱼肉的呢? “小安多吃点,这个对眼睛好。”妈妈夹着两个黑窟窟的鱼眼睛放在我的碗里。 “我也吃饱了。”看着那两粒黑色的小点,我又想起泡在脏黄色烟水里的金鱼,它死掉后也是以这样呆滞的眼神盯着我的。 夜晚的亲昵 2016年9月2日,星期五,天气:晴 姐姐,你离席后我就悄悄跟在你身后。 你独自坐在门廊外,身体微微前倾,望着那栋发生事故的楼房,绵长的哀乐从那里传来。 我轻轻唤了一声“姐姐”,你转过头,眼眶盈盈,流露出一种哀伤,让我想起阿婆过世后的那一个月里,你的眼睛也总是这样红。 “住在六楼的那个婆婆,是姜星妍的奶奶。”你突然开口说道。 我知道姜星妍,她是姐姐最好的朋友,总喜欢缠着你陪她出去玩。她在姐姐身边的时候,我就不可能牵上你的手。 “暑假的时候,姜星妍说奶奶答应过会继续待在她身边陪读的,那时候我很高兴我还能和她继续当同学。现在…因为没人照顾他们姐弟了,他们要准备转学了。” 姐姐,你的声音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明明才开学两天。” “姜星妍今天没有来学校。”这是当然的,因为她要参加葬礼。 “我中午晚回家就是因为绕道去了她家。我旁观了一场葬礼,和阿婆的葬礼很像,黑白色的小房间里围着一堆哭泣的小人,就像固定设定。焦味与潮湿混合在一起,和泡在鱼缸里的烟蒂一模一样。” “姐姐……”我尝试安慰你,却又觉得无能为力。 “如果没有遗像的话,几乎没办法分辨吧。阿雪,就像你说的,死亡也只是一种随机事件,所以为什么还要筹备千篇一律的葬礼呢?为什么死后都要住进地下的坟墓呢?为什么我会后知后觉地感到难过呢……就像阿婆死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何要哭,但是眼泪就是止不住。” “还有昨天晚上,妈妈回来的时候闻到金鱼的臭味了,她一边问我为什么不把它扔了,一边抽出餐巾纸把尸体裹起来丢进了垃圾桶,我在那个时候也觉得好难过。” “姐姐,我知道。” ——姐姐,妈妈根本就不懂你,所以把对妈妈的喜欢多分给我一点吧。 “我后来又偷偷把金鱼捡回来了。姐姐,我们可以为它举办一场特殊的葬礼,在后院的荒地里挖一个坟,以你喜欢的方式。” 于是下午放学后,金鱼的追悼会开始了。主持人与追思者只有我和你两个人,牵牛花与爬山虎编织在一起,摆成一个色彩艳丽的祭奠花圈,我用塑料玩具铲挖出一个小土坑,暑假时做的蝴蝶标本是陪葬品,和金鱼的尸体一起被永远埋进了土里。 姐姐,与你做完这些事情后,我体会到了一件事情 ——只有即将离开或者已经死亡的东西才能得到你的垂怜。 就像那些你毕业后就很难再见面的朋友,就像死去的金鱼,甚至是好朋友的亲人离世,他们的优先级都在我之前。 姐姐,我觉得好不甘心。 我甚至开始不切实际地幻想—— 如果我现在离家出走呢? 如果我就是那条小金鱼呢? 如果在事故中死掉的不是姜星妍的奶奶而是我呢? 姐姐,你会怎么样呢?你会流多少的眼泪?会比在阿婆的葬礼上哭得更伤心吗?你会挂念我多久?你又打算用什么来为我殉葬?你会为我筹划一场非同寻常的葬礼仪式吗? 其实我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要你多来我的坟前走一走。要烧纸的话,就把我写的日记烧给我吧,在地下我也不想忘记与你在一起的那些过往。 一想到你会跪在我的尸骸之上,我发誓一定要让坟前多长出一些柔软的小草,以免粗糙的土地磨伤了你的膝盖。 姐姐,我听见了,你为阿婆上香的时候小声地说过“阿婆,我好想你。” 姐姐,你来为我扫墓的时候会对我说些什么呢,也会说想我吗?姐姐,在那个时候,可以说得大声一点吗?我怕埋我的泥土太厚,我会错过你的声音。 ——超乎现实的幻想把我包裹在一种奇怪而纯粹的满足感之中,就像之前动手术时打了麻药后的某一个时刻,我感觉自己云间上下漂浮。 到了晚上,昏暗的夜色模糊了人与人的距离,我们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往常。 我们依旧躺在一张床上睡觉,中间没有被子作为楚河汉界般的阻挡,你的长发陷在两个枕头之间的缝隙里。 姐姐,我想找机会对你说出我的幻想。 “阿雪,他们说这一片都是危楼,你说……”姐姐,你先我一步提出问题,“如果半夜的时候房子突然塌了怎么办?我们会被压死吗?” 你的手又一次紧紧抓住了我的腕骨,我又想起为你驱赶大水蚁的那个夏夜,“姐姐,别怕,我在。” 你的手指像那些爬山虎的藤蔓一样绕上来,我们十指相扣,“我就是怕你不在了。”你说。 “怎么会不在呢?我一直都在呀,姐姐。我陪你上下学,帮你举办金鱼的葬礼,只要你需要我……” 可是,姐姐,如果…… 那些不切实际的想象在这一刻涌到嘴边,我的心脏开始狂跳,异常兴奋的情绪表现为脸上的绯红。 “不过,姐姐,如果我……” 在我说出我的死亡幻想之前,你侧身在我的额头上落下一个亲吻,“对不起,我今天一直自顾自地说胡话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姐姐,为什么要送给我一个吻呢?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水面,在我的灵魂深处激起层层涟漪。 不过一秒钟的触碰,但那份温热却如同一个烙印,一种难以言喻的酥麻感从额头开始,沿着神经末梢蔓延至全身,我甚至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 姐姐,果然还是活着好一些。 如果死掉的话,我就感受不到你的温度了。 千篇一律的葬礼 9月2日,星期五,天气: 这个曾经居住了六年的小区,让我觉得陌生。 事故发生后,附近的几栋楼房都被用蓝色铁皮围挡了起来,检测结果显示这一片都是不符合规范的危楼,住户限期一个月内全部搬离。 除去拿着专业设备的人士进出之外,铁皮围栏前还聚集着暂时流离失所的居民。他们高声议论着开会得到的临时安置方案——每户每月发放2000元的救助资金。 “2000块哪里够用哦?住小宾馆一天四五十啊!还要吃饭。” “有家都回不去,这一片都不让进呐!我现在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 “你还敢进去?鬼晓得会不会再塌了。” …… 虽然我很想停下脚步听一听这些突遭变故的人们的哀语,但我找不到借口再拖延了,也没有时间再停留了。 我要去参加一场不能缺席的葬礼,它属于一个曾经熟悉,如今却只能留在记忆里的这场意外事故的罹难者。 午间,太阳并不热烈,天空是一片压抑的灰,如同绒布般厚重的云层低垂,仿佛一种默哀。 今年,秋天来得格外早,九月初居然就已经有了凉意。 踏着沉重的步伐,穿过稀疏的人群,我的每一步都似乎踏在了记忆的碎片上,发出轻微的让人心痛的回响。 一走进那个被黑白两色占据的小屋子,沉闷而哀伤的气息就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烟尘味与低泣声,烟的焦糊与泪的潮湿交织在一起,面对这难以言喻的氛围,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极为恰当的形容 ——泡在鱼缸里的烟蒂。 大家都沉浸在一片模糊的悲伤中,就像被困在透明的玻璃鱼缸里,有的低头不语,有的轻轻啜泣,不同的行为指向同一种情绪,失去。 在悲伤的洪流中,我是一座格格不入的岛屿,看着那些痛哭流涕的人们,我的心中只有一片空旷与茫然。 为什么呢? 因为我只是一个莫名被深深卷入的旁观者吗?还是说我内心深处本来就对死亡有着一种非同寻常的冷漠?我也搞不懂我自己,只觉得心中有一块地方像是被厚厚的茧包裹着,无法感受到外界的情感波动。 我躲在角落里,空洞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我默默地观察着这场离别仪式。 大厅正中央的遗像让我觉得熟悉,可是当我试图搜寻有关的记忆,那张脸就仿佛是被雨水侵蚀的石头,只剩下圆钝的模糊。直到主持人以一种沉重而缓慢的声音讲述起逝者的一生,每一个字都像是雨点落在棉花上,我依旧什么也没有听清。 周围的世界开始微妙地变化 ——时间似乎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长,光线变得柔和而扭曲,黑白色彩似乎在流动。 我如同置身于一个真实又虚幻的世界里,其他人的脸庞都开始变得模糊,四周的声音声逐渐远去,耳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眼中只剩下那个跪在棺材旁边的女孩的身影。 她双手掩面,从指缝无声滑落的泪水浸湿了衣襟,肩膀因为哭泣而剧烈颤抖着,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那瘦弱的身躯上。 我切身感受着那份痛彻心扉的哀恸。 虽然她始终低着头,但那熟悉的身形已经告诉我她是谁了。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中涌动,回过神时,我意识到我正跪在灵柩的一角,脸颊上泪痕阑干,棺木里透出来冰冷气息直抵心底。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但是眼泪就是止不住,曾经在阿婆的葬礼上也是这样。 阿雪对我的安慰是:“姐姐,就像你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在穿鞋时会先穿左脚,我们的行为本来就是毫无道理可言的。” 的确,别说理由了,我根本不记得自己穿鞋是不是先穿左脚。 “别人解读你的行为时才需要探寻原因,而自己对于自己是不需要的,如何生活,如何哭笑,如何死亡,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随机事件。姐姐,全凭你的心意。” 原来人生是由我决定晴雨的天气。 现在,我的自由意志催促我逃离这个由单调的黑白色构筑的葬礼。 我认为,埋葬橘红色的金鱼应该用紫白色的牵牛花,碧绿的爬山虎,宝蓝色的蝴蝶翅膀来点缀才对。 白天的时候,我觉得阿雪在躲着我,还是说我在躲着他呢? 总之,直到晚上,我们才算真正见面。 他又变成小金鱼游进我的梦里。 这一次他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从地下冒出来的。 梦中,我跪坐在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细草丰茸,像柔软的地毯。 一块小木板插在土里,我注意到那块木板下的土地里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挣扎着,细微的颤动让草尖轻轻摇晃,泥土表面也开始松动,细小的沙粒被扬起,橘红色的尾巴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一条小鱼带动整个身体跃然而出,鱼鳍上挂着由牵牛花与爬山虎藤编织的花圈,鳞片上还沾着蝴蝶羽粉与泥土。 我把小鱼捧在手里。 “啵啵啵”,小鱼欢腾地在我的手心里蹭来蹭去。 “姐姐!”他激动地喊道。 “阿雪,你怎么在土里面?”我用手指轻轻擦去他鱼鳞上的脏污。 “姐姐,你忘了吗,常安被我们埋在后院的荒地里了。” 我想起来了,我和阿雪一起筹办的金鱼的葬礼。 “搬家后就不能为它上坟了,它的尸体现在已经腐烂分解得不成样子了吧。”想起它在水中飘然舒展的橘红色尾巴,像绸缎做的扇子,我不禁觉得有些惋惜。 “姐姐,还有我在呢。”他扑腾了一下尾鳍,薄薄的一片尾巴就在我的手上如花一般绽开。 “你还挺守信用的,又变成小鱼的样子来见我了。” “姐姐,我说过的,只要你想,我就会来。” 只要我想吗? 如果我想…… 突然,手中的小鱼不见了,“砰”的一声,他变成人类的模样。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看上去有点陌生。 是因为他穿着一件崭新的衣服吗?那是一件我从未见过的衣裳,仿佛是为某个特殊场合而精心准备的。还是因为他的脸上化了妆呢?淡淡的妆容掩盖了病色,他看起来更加精致了。 “阿雪,你怎么突然变回去了,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我情不自禁地靠近他,指腹点在他的唇上。 “姐姐,因为你想。”又是这句话,我到底在想什么呢,我自己也不清楚。 林雪全盘继承了母亲的姣好容貌,柔和的脸蛋带着一种超越性别的清秀,所以他是个完美的、不辨男女的素白色娃娃,玩过家家时可以胜任各种角色,丈夫、妻子、弟弟、妹妹,缺了什么他就当什么,从不挑剔。 但由于体质太弱,他的肤色是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也血色淡淡,看上去就像是雪堆出来的一个人。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无论冬夏,他的手都是冷冰冰的,所以在夏天我喜欢挨着他睡觉,冬天则要额外给他一个暖水袋。 现在雪白之上多了一点鲜妍,他穿着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衣服,头发似乎也精心梳理过,细腻的粉底覆盖在皮肤上,颊侧透着粉,嘴唇也比平时更加红润,整个人像粘了一层滤镜。 他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如同蝴蝶振翅欲飞的瞬间,金鱼游进了他的眼波里,炽热的目光是橘红色的温度。 他精致的打扮、羞涩的红晕,还有他的喘息,全都在说:“姐姐,吻我。” 空气凝固成温柔而甜蜜的胶着,我放在他唇上的手指移动着,捏了捏他的耳垂,又滑向后颈轻轻摩挲。我们的气息缓缓靠近,最终交融在一起。 我给了他一个轻轻的吻,像小鸟提前啄下树上几欲成熟的青红色果实。 明明已经紧紧相贴,但我依旧觉得他离我很远,于是我的思绪追着他也渐渐飘远,飘到那个充斥着黑白色的小房子。 “姐姐,你在想什么?”他注意到我的不专心,轻轻咬了一下我的下唇。 “其实,我今天中午也参加了一场葬礼,人的葬礼。但我不记得是谁的了。” “姐姐,反正都是千篇一律的仪式,不记得也很正常,没必要去想。”梦里的林雪和他本人一样,对于生死之事没有禁忌与敬畏。 是这样吗?可我隐隐觉得这件事关乎重大。 献花 2016年9月9日,星期五,天气:多云 姐姐,这几天,我们都一起出门上学。 虽然只有一小段同路,但是我依旧不可自抑地感到高兴。 姐姐,我能感受到你在纠结一些东西。你还是会下意识地躲避与我对视,但是你愿意和我同路而行,这让我感到一点满足,虽然这种若即若离的微妙距离依旧萦绕心头并折磨着我。 “阿雪,买几枝花送给赵老师吧?明天是教师节。”赵老师是我的班主任,在被三人小团体欺凌时,你找来她替我解围,最终他们受到了不轻不重的惩戒。 毕竟他们最后并没有对我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嗯。”我颔首以答。 “好乖好乖。”你轻轻拍了拍我的头。 我得到一个如愿以偿的亲昵。 姐姐,滚烫暑气已经变凉,像一个飘逝的长梦。两个月过去,你的头发长了许多,身高也是。 我喜欢这样微微仰视你,像沐浴在某种温暖的光线里,你给予我特别的明亮。 可是偶尔我也在想,如果某一天我比你更高了,当我能够俯视你的时候 ——我的怀抱就会变成一个圈住你的陷阱,我能不能抚摸你柔软的头发?就像你对我做的那样。 姐姐,你会允许吗? 小卖部里摆着各种各样的假花,几簇海绵花被塑料彩色透纸包裹成一小捧,散发着劣质的香精味道,长短不一的塑料管花枝漏了底。这些并不精致的礼物是教师节前后的畅销品。 往办公室送作业时,我顺手带上了“礼物”,赵老师笑着接受了我的花。 “谢谢哦!”她把花插进桌子一角摆着的大花团里——她是个好老师,不过半天,她就已经收到了许多花。 姐姐,我的礼物为赵老师带去了一瞬的喜悦。 姐姐,我在想,如果送给你花,你也会对我露出一个微笑吗?最近你的眉头上总是笼罩着愁云。 这个世界上有父亲节,母亲节,教师节……为什么没有一个专属于姐姐的节日呢? “姐姐节”,虽然读出来十分奇怪,但是我是非常期待能有这么一个特殊的日子的,姐姐,我想在这个节日里送你一束花。 不是人工造的假花,就用亲手摘下的爬山虎的藤蔓,篱笆上的牵牛花,它们生命最后的一缕芬芳会为你吸引蝴蝶翩跹。 姐姐,我想送你这样的花,绿色的藤蔓代替我的手与你相牵,我把我的吻藏在花瓣上,当你嗅闻花朵的清香,它们代替我触碰你的脸颊。 姐姐,我想送给你,我所有的虔诚、眷恋、爱慕与珍怜。 你会不会收下? 2016年9月16日,星期五,天气:阴 今天妈妈带我们去参加表姐的订婚酒。 乡下的流水席都是大同小异的——庭院里摆着几张圆桌,迭起来的塑料凳,一次性的红色薄膜,零星摆着几瓶饮料酒水,上的菜也总是那几道,油腻得令人吃不消,所以散宴后总有阿公阿婆拿着塑料袋打包带走。 可以说除了酒席的主人不同以外,其余都是复制一般的雷同。 姐姐,我知道,你从来都不喜欢这种嘈杂的场合,你最讨厌千篇一律的东西。 我们到得很早,后厨还没开火做饭,院子里只布置了几张桌子,甚至连凳子都没有摆上,妈妈抛下我们去找主人家话事。 迭在一起的塑料凳子像一对对难舍难分的恋人,只有凭借大力才能掰开它们的亲吻。 姐姐,我挨着你坐下。 你无聊地戳着桌板下的红色塑料膜,手指顺着向里面推去,薄薄一层塑料膜于是立刻产生形变,等你收回手指,便留下一个像波纹一样的褶皱。 一下又一下,你重复着这个简单的动作。 直到开席上菜,直到有着明显年龄差距的恋人走出来祝酒,你也依旧神色淡淡,仿佛始终游离在外。 姐姐,如果觉得无聊的话,为什么不与我说说话呢?我只觉得自己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听妈妈讲,表姐今年十九岁,她似乎没有继续上学了,明年到了法定结婚年龄就会去领结婚证。妈妈是以一种艳羡的语气说起这些事情的,她说表姐找了个好人,娘家人收了不少彩礼,正筹备着为小儿子盖一栋小楼。 姐姐,我不能理解妈妈所说的。 十九岁的表姐在那个臃肿老态的男人身边简直还是一个孩子吧? 我盯着她外套胸口处的口袋,里面插着一朵假花,它实在太不精致——尽管艳丽的红与绿尽力表现出活力,但花叶和花茎上明显而粗糙的塑料接口让鲜妍的色彩反衬出死气。 我想起妈妈的结婚照,她穿的小礼服上也别着差不多样式的一朵塑料假花。 姐姐,我突然觉得有些心慌。 婚姻就是一朵用大红大绿的靓丽来伪装自己的假花。 “阿雪,你觉得杨柳姐姐现在像什么?”我一时答不上来。 “她之前染过红色的头发,因为她最喜欢小美人鱼,她送给我的公主贴纸和笔记本上面都印着爱丽儿。” 如今却是一丝不苟地盘起的乌发。 “很可惜对不对?”你停下了手指的戳弄,“她现在是……白雪公主?可是她身边的人并不像王子,她现在是在上岸前就遭遇不幸的小美人鱼吗?” 姐姐,你压低声音说着在订婚酒上不合时宜的话,但我知道,你并不是在挖苦。 姐姐,你一定很难过吧? 就像心疼死掉的金鱼,现在你在心疼被迫早早嫁人的表姐,她的热烈的色彩被锁在那朵死气沉沉的塑料花里。 姐姐,为什么你总是遇到这些令你难过的事情呢?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多笑一笑。 我决心要学习一些俏皮的话来逗趣你。 献吻 2016年10月1日,星期六,天气:晴 赶着强制搬迁日的末尾,妈妈终于找到了新的住所。我们在每个周末的空隙里收拾行李,那些箱子已经先我们一步到达新家。 姐姐,我们依旧住在一个房间,你说你不打算再去划定三八线。 这本来就是你的房间,我只是一个被你允许的入侵者。 十月天气转凉,我们之间的氛围却难说冷热。 姐姐,最近你总是遇见各种关于离别的伤心事情。 你总不愿意与我多说,所以我只能默默描摹你的愁绪,仿佛吞下千斤的哀怨。 今天,我们一起走进这个不知道会住几年的家。 低头,水泥路面时有断裂,抬眼,半空中电线低垂交错。几栋六层小楼如同复制粘贴一般,如出一辙的破旧——蓝色或绿色的玻璃窗上残留着黄色的胶带印迹,伸手轻轻剥一下外墙,白色涂料就混杂着水泥与砂一起脱落下来,漏出里面的水泥色。 我想起在住在城中村的时候,永远照不进房间的阳光以及摇摇欲坠的楼房。 昏暗的楼道里没有灯,雕花镂空的墙面透进唯一的光亮。 终于走到顶楼,我们的家——门框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黏在墙上的对联没被撕干净,不规则的红色边缘黏在灰白色的墙上,门把手已经生锈,钥匙插进锁眼里也有些卡顿,直到推开门,一股潮湿气和霉味就扑鼻而来。 到处都是陈旧的气息,这间房子应该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了。 这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所在。 一次大扫除。 屋子里光线不足,布局简单,房东留下的家具并不多,只有泛皱起皮的棕色沙发和碎了玻璃的餐桌以及缺了一角的椅子。 我拿着扫帚和湿抹布,从角落开始,一点点清除积灰;你则一一拆开还没整理的纸箱子,摆放着我们的东西。 “阿雪,你看这个。”你举起一个鱼缸说道。 金鱼死掉了,但鱼缸没有丢掉。 “姐姐还想养小鱼吗?”我停下擦拭灶台的动作,低头看向蹲在橱柜前的你。 “我不知道。”你摇了摇头,默默把鱼缸放在了厨房下层柜子的最里面。 姐姐,我能察觉到你的低落:“姐姐,我听说……” “什么?”你仰头,疑惑地看向我。 “我听说人在微笑的时候是不能呼吸的。” “真的假的?”你似乎并不相信,于是尝试着勾起唇角,然后有意识地呼吸起来。 一秒,两秒,三秒…… 你意识到我在逗你,两指拧起掐了一下我的小腿,我立刻感到尖微的痛感。 “好啊,你骗我!” 对不起,姐姐,我骗了你。 在还没有送你一束花的情况下,却提前得到了你的微笑。 姐姐,我太狡猾了,是不是? “姐姐,如果可以让你开心的话,就把我当成一个骗子吧。”我拧干抹布,伸出手拉你起来。 “你还要去骗谁?也就只有我听你胡说。”你半恼半笑地嗔了一句。 “只要姐姐愿意听我说就够了。” 姐姐,我也愿意听你说,但是你却不愿意对我说。 经过我们一整天的打扫,这间充斥着破旧气息的房子终于有了一点家的感觉,只是还不能立刻搬进来,今天晚上我们依旧要回我们的木头小平房去休憩。 我们踩着月色回去,一前一后,你那被路灯拉长的影子盖在我的步子上,我愚蠢得想伸手去抓。 “阿雪,我们真的搬家了。”你略带感伤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姐姐,我们真的搬家了。”我附和着你,加快脚步,终于牵上你的手。 “过去十几年简直像梦一样,那片房子什么时候会拆掉呢?阿婆会不会找不到家了?对,还有金鱼,我们不能再去为它上坟了,不知道在它的尸体上会不会长出一栋新的楼房。” 姐姐,你的柔声絮语是夜里的一支低沉的歌,带着秋意离别的凉。 “姐姐,阿婆会找到我们的,我们去墓前告诉过她了不是吗?”我不自觉地加重了相握的手的力道。 “阿雪,但是我还是觉得……” “姐姐觉得什么呢?”我试图引诱你说出那些你不愿意说出口的话。 “我不知道……”你还是逃避。 我几乎是虔诚地将手指逐一穿过你的指缝,像编织某种隐秘的契约。 “姐姐,我就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呢?”我停在一盏昏暗的路灯下,头顶有杂乱的虫子飞来飞去。 因为我紧紧扣着你的手,所以你也被迫止步。 “真的不能对我说吗?” 我盯着你的背影,如果目光是有温度的,或许会立刻在背上灼烧出一个孔洞吧。 “阿雪……”你轻轻回握我的手,我们的掌心贴得更近。 “姐姐?”我决意要一个答案。 “阿雪,我其实一点也不想住楼房,我害怕看见小鱼……九月之后,有人办葬礼,有人办喜事,但没有一件好事情,这些你说的,无序发生的事件。为什么偏偏连成一个糟糕的圆圈?” “姐姐,它们只是碰巧又偶然地凑在了一起。所以我才一直渴望着你对我说,你总是遇见难过的事情,也给我分担一点吧?” 我的手紧紧扣住了你的,手指彼此摩挲,掌心密切贴合。姐姐,我祈求你多对我说说话,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告诉我你的感受,就像我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完全交给你一样。 “那天放学,虽然我摇醒了你,但我还是觉得后怕,而且真的有人在火灾里死去了,不是吗?”你回忆着事故发生那天的事情,声音略带哽咽。 “我好后悔让你吃下药后一直沉睡,我怕得不敢吃被摆在餐桌上的鱼,它让我想起你。我担心我们的小平房会突然塌掉,害怕醒来后你会突然不见。阿婆如果知道了一定会骂我的,妈妈也是。还有你,为什么能像个没事人一样?你就不怕死掉吗?” 姐姐,我当然怕死了。 虽然我也幻想过死去之后你对我的热烈怀念,虽然那令我感到奇异的满足,但是我是不愿意死掉的,我还想抓着你的手,一起走很久很久。 “姐姐,阿婆和妈妈怎么样我不知道,可是我一直都在你身后,你回头就能看见。”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周围的世界都悄然褪色。 “姐姐,回头看看我吧。” 我挑起你的一缕发丝,吻落在上面,“姐姐,因为很怕死掉,所以才会珍惜现在呀。就算我死掉了,也一定会变成鬼魂来找你的。姐姐,为了让你认出我,我就变成金鱼的样子好不好?”我的思绪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漫游,不切实际的幻想再一次让我感到置身云间的兴奋。 “又说胡话。”你终于转过身,地面上,我们重重迭迭的影子亲密无间地交融在一起。 四目相对时,你眼眶里的盈盈水色总会让我觉得干渴。我微微踮起脚尖,将嘴唇凑近了那觊觎已久的柔软面颊。 这个本该藏在花束里的吻,如今直白地落在你的眼角。 姐姐,我太狡猾了,是不是? 凝滞的静谧里,呼吸变得异常清晰。 我们彼此掌心的温度、心跳的节奏,在夜色缓缓流淌。 月光,灯光,都不比你眼眸里撒下的明亮。 我好想你 9月12日,星期一,天气:多云 原本应该是9月4号就去开学报到的,但是向辅导员请了事假,连上中秋假期的三天,便在家中多逗留了一周。 处理完家里的事情,今天终于要走了。 我并没有“去看看更广大的世界”的想法,加上身边有个根本离不开半步的粘人精,在不浪费分数的综合考量之下,我的第一志愿大学就在本省的省会,坐火车只需要两个小时就到了。 现在的我要无比感谢曾经的我——在没有人帮我提行李的情况下,简直不敢想象一个人带着沉重繁多的行李,晃晃悠悠十几个小时才抵达目的地,究竟会有多么艰巨。 我没有带太多东西,我本来也不剩太多东西。 过去留给我的只有我自己的身体和阿雪送我的手链,其余的都被废墟埋葬了。 手机是临时买的,身份证是临时补办的,行李箱也是崭新的,里面塞着三两套新买的衣物。 我已经反复检查过行李,必须带的都带了,可总还觉得还漏了点什么。 原来是我想带走的带不走。 我已经提前联系辅导员上交了相关的证明材料,报到的程序也并不复杂。 像一株被风骤然吹散的蒲公英,我迟迟地飘到这个未来要生活四年的校园。 置身于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我感到莫大的不安,就像刚搬家那会儿的心情。 我的寝室在一楼,这是我强烈要求更换的,原本的安排是六楼。 我觉得,高楼像是诅咒。 当我整理好自己的铺位时,舍友也下训回来了。她们来自天南海北,无比统一地吐槽起军训安排的种种不合理性,说着说着又提起各自的苦兮兮的高中生活。 当我想插进话题时,手机却突然显示来电,我默默到走廊接电话。 “喂,妈妈。” “你到学校了吗?” “嗯。” “好,好。记得照顾好自己,小安他肯定也……” 晚霞透过玻璃窗洒在我的脚边,顺着昏黄,我的目光随意地落在墙角的雨水管道上。 我恍惚看见微小的缝隙忽隐忽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手机扬声器传出的话语变得模糊不清,我看见一条小鱼从管道的罅隙里挣脱出来,游向我。 凸出的眼球,橘红色的尾巴。 “啵啵啵” 小鱼异常激动地热烈呼喊着:“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我的常安。 可是金鱼怎么可能会跟着我一起来到大学呢,明明就已经死掉了。 我重重地揉了揉眼睛,再次抬头向上看,那里空无一物。 “喂?喂?怎么不说话?能听到吗?”妈妈的声音再次清晰传来,我意识到刚刚我走神了。 “能听见。” “好,国庆的时候回家吗?” “再看吧。” 我挂断了电话,脑海里还有橘红色小鱼的残影。 看了一眼时间,18:09,我后知后觉感到有些饿,于是准备去食堂吃饭。 我在手机相册里打开电子校园地图,昏暗中,一个人向食堂走。 傍晚时分,最后一抹夕阳淡淡地挂在远方,轻纱般的暮色里,余晖与树影融化成模糊而混沌的一团,周遭一切都被染上温柔的橘黄。 一路上有不少结伴而行的人,他们的身影在夕阳下拉长,笑声与谈话声则在微风中轻轻飘散,而我是这一幅幅温馨生动的画面的旁观者。 我心不在焉地走着,直到笔直的道路弯作一个弧形,面前豁然出现一个小湖。 走上石砌的拱桥,我想起小时候—— 我喜欢去找杨柳姐姐玩,她家后院门外不远就有一个小池塘。 池边的柳树将秀发一般的枝条垂在水面上,起风时,平静的水面就被它撩起涟漪。水里可爱的游鱼免去了蚊虫的苦恼,所以我很喜欢这个垂柳的池塘,我喜欢清凉的树荫,喜欢用扁圆的石头皴断青绿的波纹。 对于处在内陆偏远乡村的我而言,它是我的一小片海。 可惜因为有小孩不慎溺水,它最终被抽干填埋,小鱼都死了,柳树也枯萎了,我的海不是我的海,它是浅浅的土坑。 但在曾经的暑假里,我有幸找到了另一片碧翠的“海”,虽然它是悬挂在墙面上的。 现在我又遇见了一个新的湖。 四周的光线被揉碎在层层的涟漪里,波光粼粼的水面让人情不自禁驻足流连。 昏沉之中,我的目光却格外敏锐。 平静无波的湖面突然冒出几个泡泡,一抹不同寻常的橘红色吸引了我的注意,美丽而飘逸的尾鳍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仿佛夕阳的最后一抹焰火在鳞片上燃烧。 “啵啵啵”,熟悉的声音响起。 又见面了。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他急切地呼唤我。 得不到回应的他急得在水中游来游去,惹出不安宁的浪花。 “你怎么在这里?”是我太想你?还是你太想我了呢? “姐姐,你怎么又忘记了?我说过的,只要你想,我就会来。” “在雨水管道里的那个,也是你吗?” “是我呀,姐姐,是我呀。”小鱼发出啵啵的轻笑。 看来是我太想他了,还没入梦,就已经看见两次小鱼的幻象。 当我想伸手触碰金鱼时,他却被夜色吞噬,渐渐模糊,最终消失,湖面平静无波。 吃过饭后,天色已悄然换上了夜的序幕,深邃的蓝黑色调透着肃穆的安宁。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或是风的低语,打破夜的沉寂。 再次走到桥上时,我又一次向漆黑的湖面望去,可是没有看见跃动的身影。 时间轻轻摇曳,傍晚未尽的故事在深夜的幻梦里延续。 一个静默的黄昏、一栋老旧的居民楼、一地斑驳的废墟。 夕阳的余晖无情地洒在断壁残垣上,为荒芜镀上一层淡金色,映照着无尽的苍凉与哀伤。 最近,我的梦境总是以这个凄怆的意象开场。 虽然已经见过许多次,但我依旧感到害怕,我不平静地等待着爬山虎的绿波漫涌。 在青翠欲滴之中,有我渴望相见的橘红。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我已经习惯在梦中与他见面了,可是他最近好像越来越聒噪了。 “阿雪啊,你怎么跟我一起来学校了呢?你不应该在妈妈那边吗?”我提起白天在学校里看见他的事情。 “姐姐,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我已经不住在妈妈那里了呀,我住在你的心里。” 小鱼欣喜地摆动着柔纱般的尾鳍,轻轻蹭着我的颊侧:“姐姐,国庆的时候,你会回来吗?会来看我吗?” 我犹豫着,陷入沉默。 得不到答复的小鱼急得化作人形,他仿佛刚上岸的美人鱼,承受着双腿行走时踩着刀尖的痛苦,面色潮红,呼吸急促。 “最近,你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从今天起,你就彻底抛弃我了是不是?” “我没有。不是你说的吗,你住在我的心里。这样我又怎么可能丢下你呢,除非把我的心剖出来。”我顺着他的说法做出了辩解。 他低眉顺眼地靠过来,脑袋搁在我的肩上:“姐姐,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姐姐,”他委屈的嘟囔声像是金鱼在吐泡泡,我的发丝被他撩在指尖玩弄,“山上的风很冷啊,都没有人陪我说说话。” “快回来看我吧,好不好?” 如果不答应的话,就要哭出来了吧? 一秒,两秒,三秒…… “姐姐,为什么不说话?” 我看向他泛着粉色的脸颊,眼角亮晶晶的,果然哭了。 好可怜呀,阿雪。 “我没有说不回去吧?”在我伸手为他擦泪之前,他先主动把侧脸贴上了我的掌心,像小狗一样蹭来蹭去。 “但你也没有说会回去,你对妈妈说的是‘再看吧’……” “你都这样了,我还有拒绝的选项吗?” “是呀,姐姐,多多可怜我吧。我好像生病了,我得了偏头痛或者相思病。姐姐,我发现你也住在我的脑袋里,因为我总是不自觉地幻想我们的身体如何扭曲缠绕在一起,但事实上我们相隔很远很远。姐姐,你会想我吗?”他的语气有些落寞。 “我控制不住不去想你,我像受虐癖一般溺死在这种幸福又痛苦的感觉里。”他的手在我的背上没有章法地上下抚摸。 发尾、肩膀、后颈、脸颊,他的吻像柔和的雨点一样落下来,不停歇地带来细密的令人颤栗的快感。 “姐姐,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吧,求你。” “会回去看你的,国庆的时候。”他撒娇的手段越来越高明了,总是套路我说出那些原本说不出口的隐秘,“还有,我也想你,阿雪。” “姐姐,那我从今天开始等你。你要时常想我,还要爱我,要像我爱你一样爱我。” “好,我答应你。” 他送给我数不清的吻,而我的回礼是一个拥抱。 两个人的血肉都揉在一起的那种拥抱。 生日愿望 10月1日,星期六,天气:阴 因为答应了某人国庆会回去看他,所以在放假伊始我就搭上了回程的火车。 车上的气味并不好闻,烟味,泡面味,还有难以言说的臭味混杂在一起,我觉得有些想吐。 火车到站后还需要转公交,又是晕乎乎的一个小时过去,我才终于回到故乡。 不过离开一个月不到,我居然觉得有些近乡情怯。 妈妈白天要上班,所以没空来接我,她让我去杨柳姐姐那里拿新家的钥匙。 楼房倒塌事故闹得很大,甚至登上了报纸,社会舆论的重压之下,政府效率地帮扶每家受影响的住户找新住处。 我抬脚走向表姐家的方向,其实那也不算她的家,那是她丈夫的房子,在他们结婚前就已经建好了。 十分钟左右的脚程,我到了那栋二层高的水泥自建房,但表姐似乎并不在家,她的电动车还停在院子里,人应该没有走远。而堂内坐着一个玩手机的男生,他的身侧还站着一个小女孩。 男生叫杨嘉树,他是杨柳的弟弟,我们的交际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我讨厌他。 小女孩则是表姐的女儿,她叫徐婷。 我听见游戏的失败音效和随之而来的骂街脏话,还有一声清澈的童音。 “姨姨你回来啦!”徐婷像个小团子一样扑过来,紧紧抱住了我的大腿。 “是呀,婷婷你有没有想我呀?”我一边揉着女孩胖乎乎的脸颊,一边转头问杨嘉树,“你姐姐呢?” “妈妈去给隔壁邻居家送菜啦,那些菜是妈妈自己种的哦!她很快就会回来的。”女孩稚嫩的声音回答了我,而杨嘉树似乎因为游戏败绩而心情不佳,他一声不吭地独自上楼。 真麻烦啊,青春期的男生,不会说话就算了,摆着脸色是给谁看呢?仿佛我欠了他很多钱似的…… 我挼了挼小团子肉嘟嘟的脸颊,正准备给表姐发消息时,她就回来了。 “妈妈!”徐婷哒哒哒地跑过去。 表姐一眼就注意到了我:“小雨来了呀,我找钥匙给你哦。”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我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上,心中的滋味复杂难言。 表姐拍了拍她女儿的小脑袋,“小雨姨姨可是考上大学的高材生哦,婷婷要多向她学习呀。” 被人这么直白地夸赞,我不禁有些羞赧。 “妈妈,大学是什么?大人的学校吗?” 童言童语总是幼稚得可爱,“这么说也没错,但不是每个大人都有机会上大学的。”她略带失落的语气让我的心揪了一下。 “姐,能借下你的电动车吗?我想去看看我弟弟。” 我的家乡是个年轻人稀缺的偏僻地方,虽然最近几年靠着高新发展区的划入有了一点改善,但依旧是个破破烂烂的城乡结合部。没有便捷的公共交通,为数不多的公交班次都是驶向市区,5块钱一次,十几年来都是这个票价,因此在这里电动车是每家的标配。 我之前是不会骑车的,害怕自己是个马路杀手,但是好在有林雪这个专属驾驶员。由于地方偏,并没有交警去管未成年人骑车载人是否违反交规。到了大学后,校园占地太广,每天往返不便,在舍友的帮助下我才速成了骑车,依靠共享电动车解放了双腿。 “好,车钥匙应该就放在前面的筐里,我昨天才充满的电,正好够你用的。” 拿到家门钥匙后我就起身准备离开,但徐婷却扑闪着大眼睛挽留:“姨姨不留下来陪我玩吗?” “宝贝,姨姨要回她自己家了呀。”表姐一把将女儿抱起来,柔声向她解释道。 “我下次再来找婷婷玩哦。”我戳了戳女孩的侧脸颊,“姐,那我先走了。” 小女孩甜甜地笑了:“姨姨拜拜!”表姐用自己的手举起女儿的手向我挥别。 我第一次一个人骑车回家。 政府安置的新住处依旧是楼房,不过是在一楼。楼房倒塌的阴影一直悬在我的心头,我想我这辈子大概都不会想住高层了。 第一次走进这个新家,里面并没有太多的生活痕迹,毕竟这半个月只有妈妈一个人住在这里,我把书包放下后就出门了。 随便在小店里解决完午餐后,我又四处采买,水果,鲜花,小蛋糕被我塞在一个红色大塑料袋里,统一挂在车前的钩子上。 今年的秋天真的很冷。 骑行时,冷风吹在裸露在外的脖颈和脸颊上,心里也不由得泛凉。 直到四周的景色越来越荒僻,道路越来越窄,路两旁郁郁葱葱的构树葳蕤生长,彼此交绕,鬼脸一般的叶子不时擦过。 曲径蜿蜒通幽,我终于来到建在小山坡上的公共墓园。 这是一片远离尘嚣的静谧之地,墓园入口处立着一块醒目的牌子,“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禁止焚烧冥币香烛”。 我看见陆续有人拎着告示上列举的违禁品悻悻而归。 因为已经来过许多次,我对规定很了解,如果擅自燃烧明火的话会有管理员来亲自赶人的。 这片公墓四周都被林木环绕,东侧的树木高耸繁茂,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西侧的则低矮匍匐,让人能够极目远眺山麓的风景——那是一片田野,收割过一季后,只剩下纵横的田垄与枯黄的草梗。 这是阿婆离开的第六年。 我将菊花和苹果放在横碑上,弯身,祭拜。 然后向西面最里侧走去。 这一处大理石旁的绿草格外茂盛,碑座两角刻着展尾的小鱼,而墓碑主体并没有饱经风霜雨雪的沧桑,黑的发亮的碑面上方嵌着遗照,下方则刻着金色的行楷字 “爱子 许常安 生于二〇〇三年十月一日 故于二〇二二年九月一日” “许常安”,每当别人呼唤这个名字就相当于一声祝福,可惜他依旧命薄。 我无比嫉妒这个别出心裁的名字,就像表姐因为后院的柳树而得名“杨柳”,而她的弟弟则是“嘉树”;我因为出生在雨天所以叫“林雨”,而我的弟弟却可以叫“常安”。 他们的名字总是打磨推敲而得,藏着各种美好的寓意,我为此感到愤愤不平。 我讨厌“常安”这个偏心的名字,于是擅自为他取了一个新的。我固执地叫他“林雪”,还有意把他送给我的凸眼金鱼取名为“常安”。这是一种戏弄,可是他却像没心眼一样冲着我傻笑。 妈妈离婚后让弟弟随她改姓许,他变成了许常安,但我还是林雨。 为了逞口头上的平等,我依旧叫他林雪。他欣然接受了,不论是对外的自我介绍,还是作业簿上的姓名栏,他的名字都是“林雪”。 就这样,他成了属于我的林雪,这是他自己说的。 “姐姐给我取了名字,我就是属于姐姐的,完全,永远。” 在小时候,我和林雪见得并不多,偶尔逢年过节他才会回来,那时候妈妈就会像炫耀一个艺术品一样向街坊邻里介绍她的儿子。 由于家里只有年迈的阿婆照顾我,没人关注我的教育问题。我没上过幼儿园,也晚了两年才上小学,在都是同龄人的班级里,我是个异类,老师征集填报个人信息的时候我总会因为年龄而自卑。 林雪是我的同类,他因为身体不好而不得不休学过很长一段时间。 那是我们这对半生不熟的姐弟第一次找到共同话题。 妈妈说:“你是姐姐,要多让着弟弟。” 可事实上是林雪像个影子一样缀在我的身后。他对什么都不争不抢,我拿走他手上的东西后他总是先呆一下,然后高兴地用自己空出来的那只手来牵我。 我的弟弟很聪明,但他也很傻。 我一开始讨厌他,逐渐又习惯他,然后可怜他,再之后…… 六年前的一场火灾把生活搅成一团乱麻,住了十几年的地方突然被判为危楼,我的心情也变得惴惴不安。妈妈并不理解我,她嫌弃我矫情的心事,唯一宽慰我的是被我恶作剧而喝下安眠药久睡不醒的林雪。 他说:“姐姐,别怕,我在。” 他真的很傻。 我记得在池边,每次伸手做出向下抛洒的动作时,鱼群就会簇拥上来,即便根本没有饲料。林雪就像这些小鱼一样,甚至无需我勾手他就会呆呆地凑上来,追随我。 这种被强烈需要和依赖的感受是令人动容的,扭曲的亲密使我深深沉溺在里面。 但当隐秘被公之于众,我又一次害怕地后退。我没有认真思考过这段奇怪的关系会维持多久,但我也没有想到它会以无可挽回的方式戛然而止。 火灾发生后我们因为危楼拆迁而搬家,但没料到搬进的新家也是豆腐渣工程,它在六年后猝不及防地轰然倒塌。 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命途多舛是一种悲哀的说辞。 我隐隐觉得自己变得不太正常,我看见许多幻象。 许常安的葬礼就像一个逼仄的鱼缸,无比压抑。我像灵魂出窍一般看着自己跪在棺材旁边痛哭,脑海里楼房倒塌的瞬间反复重映,还有六年前就死去的小金鱼。 那抹橘红的是唯一的亮色,我又想起来埋葬它时用的紫白色的牵牛花,碧绿的爬山虎还有宝蓝色的蝴蝶翅膀。 金鱼的身影与灵柩里躺着的化着淡妆,穿着新衣的尸体模糊在一起,我分不清。 死掉的是妈妈的儿子许常安,妈妈一遍又一遍痴语:“常安死了……常安死了……常安死了……” 可是我的弟弟林雪还在呀,他住在我的心里,就像他许诺过的那样—— “就算我死掉了,也一定会变成鬼魂来找你的。姐姐,为了让你认出我,我会变成金鱼的样子。” 我曾经调侃林雪像那条凸眼睛的金鱼,现在他如约守信地变成金鱼来找我了。 凌冽的风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寒凉,静默之中,只有风的呜咽与沉重的呼吸。 好可怜呀,阿雪。 ——山上真的很冷呢。 我把水果与鲜花放在碑座上,而四寸的小蛋糕则被我拆开吃掉,就像以前一样,我的东西是我的东西,他的东西还是我的东西。 只是可惜这次我不能像过去那样大发慈悲地分他一口了。 “阿雪,生日快乐。你今年的愿望是什么呢?不如把许愿的机会送给我吧?” 我已经答应了你的请求回来看你了,以后我也会时常想你,爱你,像你爱我的那样爱你。 那你能不能实现我的愿望呢? 我希望……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我在心中默念—— 你说你在等我,我也在等你。 等到世界荒芜,万籁俱寂,只剩下你和我, 以及,我们交缠的发丝与依偎的拥抱。 if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上) 虚薄的月光像一片浸湿的纱,透过窗帘缝隙,软塌塌地贴在林雨汗湿的额头上。 她的右手死死攥着被角,指节都泛出青白色,口中则断断续续低吟着,声音像是闷在气管里卡住了,最终化作破碎的喘息,在凌晨两点的寂静中格外刺耳。 直到一个翻身,她伸出床沿的右脚猛地下垂,脚踝骨撞到床板咚地一响。 林雨在这种从高处坠落的失重感中惊醒。 一片漆黑里,唯有送风的空调泛着幽光的26℃。 林雨在冰凉的桌面上摸索着手机,急得连灯都忘记了开。 电子屏幕突然亮起,白莹莹的光刺得她瞳孔骤缩,双眼发酸—— “1:23 9月1日 周四凌晨” 锁屏通知栏上,一共两条消息。 第一条是来自12306的短信,提醒她火车票已完成改签,注意安排好行程。第二条则是林雪的微信消息,对话框里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姐姐,晚安” 因为昨天的争吵,林雨回房间后就把门锁了起来,拒绝和林雪的任何交谈。她没有出房间吃晚饭,并且默默将4号的车票改签到1号,打算明天傍晚就提前出发,离开这个令她迷乱的地方。 此时此刻,行李箱正乖乖抵着房门,里面躺着林雨收拾好的要带的东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雨呆滞地看着数字跳到1:24,跳得令她心慌。 她的掌心因为久久紧握,被冷汗浸湿而变得黏腻起来。 设置的熄屏时间是一分钟,在屏幕彻底暗下去之前,林雨移动手指按下解锁密码,因为颤抖,按了三次才成功。 点进日历,她确认现在是2022年。 为什么想要确认时间呢? 她似乎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连时间的概念都模糊了。 空调依旧卖力工作,冷风拂过,激得林雨打了个寒颤,凉意从脚心蹿上来,却压不住太阳穴突突地跳痛,梦境的残片还在眼前闪回—— 林雨不喜欢令人烦恼痛苦的事情,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就是逃避。临睡前她就想过,如果可以的话,一定要用一罐安眠药把一切迷晕,当整个世界都在沉睡,她醒来后只要感叹一句大梦初醒,就能把所有的烦心事抛之脑后了。 现在,她真的经历了一个长梦。 梦中发生的一切都清晰到像是假的,令人目眩神迷。 林雨恍惚起身,失神间,她想起要拿钥匙,踱步折返几次,才终于摸黑走出房间。 她终于虚虚晃晃着走到林雪的房门前。 钥匙插进黄铜锁孔,转动间,金属碰撞的咔嗒声掺入无边的寂静,像掷入水中的一枚石子。 她走进去,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雨的步子迈得很轻,拖鞋不知何时掉了一只,冰凉的木板贴着脚心,她却浑然不觉。 薄薄的纱帘遮不住窗外的月光。 借着朦胧的月色,放大的瞳孔让林雨逐渐适应眼前的晦暗与模糊。 林雨沿着床沿坐下,铺平的床铺陷出柔软的弧度。 她低头默默看着林雪——他的姿态板正得有些不自然,像童话里被诅咒或者被陷害而假死的公主一样,保持着安静而平和的端庄。 他会被吻醒吗?公主都是被王子的真爱之吻唤醒的。 一边看,一边胡思乱想。 就这样保持着一个姿势,林雨细致入微地看了他很久,久到眼睛干涩、四肢僵硬。 林雨发现他平稳的吐息带动薄薄的被子规律起伏,除此之外,还有线条凌厉的锁骨,连绵在皮肤之下,像是随时会振翅飞走。 林雨想要捉住。 她微微俯身,用她的额头抵着林雪的额头,以此固定住他。 距离拉得极近,交缠暧昧的呼吸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为了分辨,林雨先伸出了一根手指,悬在林雪鼻尖下方两厘米处,停滞许久,直到温热湿润的气流拂过指纹,然后她更加大胆地,用一只手轻轻握住他的颈侧,感受着掌心处脉搏跳动的触感,最后才抚上他的心口—— 皮肤之下,汩汩流动的生命力,正沿着神经末梢涌进林雨冰凉的躯体。 阿雪正在睡觉呢。 ——林雨心中突然冒过这么一句废话。 但是这句废话却让她所有的悬悬在念霎时落地,她感到一种安心。 类似失而复得的心情。 可是明明她并没有失去什么,却有一种莫大的哀伤,恍惚的喜悦。 泪水毫无预兆地砸在林雪的脸上。 第一滴落在他的眼睑上,滚流到眼睫处,惹得微微震颤。 第二滴顺着他的鼻梁滑进唇缝,还有第三滴、第四滴、第五滴…… 林雨无声哭泣着,连呜咽声都没有,怕惊扰对方的安眠。可是流泪偏偏像落雨,不能想停就停。 她收回手,胡乱擦了擦模糊的泪眼。 她静悄悄地来,打算也静悄悄地离开。 可不等起身,林雨就被扣住了手腕。 云层飘开,月色愈明的瞬间,林雨回望见一双潮湿的眼睛,清明得没有半分睡意。 林雪在林雨开门时就醒了。 他的睫毛上还沾着属于林雨的泪珠,随着眨眼滚落下来,在枕头上洇出深色圆点,虹膜上也蒙着一层水雾,却依旧亮得惊人。 在装睡的漫长时间里,林雪心下煎熬,快速思考着许多事情—— 姐姐为什么要哭呢?为什么要在夜半来我的房间呢?为什么要在与我吵架、冷战之后又突然靠近我呢?为什么不愿听我舌干唇焦的解释,却要来听我心脏跳动的声音呢? 太多太多为什么,但林雪却一个答案也没想出来。他又想起搬家前的那场火灾,那段时间里,林雨也是这样对他。 若即若离、忽近忽远,他拼命想猜出姐姐的心思,想得几乎要疯了。可是只要林雨不开口,他就无能为力。 这次,姐姐又在惋惜什么?痛苦什么?可怜什么? 所有的疑惑都融入一句简短的问话: “姐姐,你怎么了?” 其实他还想问“为什么这次没有拥抱我呢?”,不过终究没开口,他知道得寸进尺会被抵触的。 “没事,就是来看看你。”林雨淡淡道,她扭动手腕想要挣脱林雪的束缚,却被他加重力道握得更紧。 林雨身子向前,手臂却被拉着向后,脚步于是变得错乱,重新跌进柔软的床铺。 闷闷的声音让林雪意识到他的姐姐正光脚踩在地上。 “怎么不穿鞋子?”林雪弯身收回手臂,也把林雨彻底收进他的怀里,塞进被子,“会着凉的。” “不知道掉在哪里了……”林雨闷声回答。 林雪没再说话,默默替林雨掖好被角,重新闭上了眼睛,似要再会周公。 相处了十几年,林雪太了解他的姐姐了,只要她不想说,那就永远不可能撬开她的嘴问出一二。而且白天本来就已经惹姐姐生气了,现在再追问也只会惹她厌烦。 所以他在等,等姐姐主动和他说。 那时,他就可以作为完美的、唯一的、无可替代的倾听者,抚平她的蹙眉,吻去她的眼泪…… 林雨略显无措地平躺着,垂散的发丝陷进两个枕头之间的缝隙。 虽然更加亲密的事情也已经做过,虽然小时候他们也曾这样躺在一张床上度过无数个夜晚,但是,毕竟他们两人已经很久没有睡在一个被窝里了,身侧骤然多了个更加高大的身躯,林雨觉得有些不习惯。 她侧身看看林雪,又抬头看看漆黑的天花板,视线没有一个固定的落点,辗转反侧间,始终无法入眠。 林雨的心被压着、喉咙被堵着、眼睛被夜色蒙蔽着、思绪被厚厚的湿棉絮裹着,她需要立刻释放什么、倾吐什么。 if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下) “阿雪……”林雨幽幽的声音仿佛自远方而来,遽然降下的雨滴,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雪不假思索便侧过身,睁开的眼睛像两盏灯,长久地照着林雨,他渴慕的甘霖。 “嗯。”他敏锐地感知到林雨不宁的愁绪,内心深处无数汹涌的波涛都藏进一个字里。 “姐姐,我在。” 姐姐,我一直在,你可以一直说。 林雨飘摇的心绪在林雪坚定的声音里找到支撑点。 “其实……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林雨继续道。 “什么样的梦呢?”林雪接下她的话头追问。 他喜欢听姐姐说话,就像有人喜欢听雨,他们共同处在一片湿漉漉的氛围里,变得濡湿、淋漓。他心潮起伏,在雨停时归于平静,但也蓄积了更多的水流,几欲溃堤。 “我梦见我的未来了,未来发生了很多事情,就像平行世界一样真实呢。不是有个诗人说过吗,‘我的心,略微大于整个宇宙’,我好像真的装进了另一个完整的宇宙。” “姐姐,那在另一个宇宙里,你的未来里有我吗?我们相遇了吗?还在一起吗?”林雪略带急切地问道。 “嗯……”林雨支吾出一个字,沉默几秒后又继续道,“我们也还是姐弟。唯一不同的是在那个世界,你很早就死了。”林雨长长叹出一口气,似乎审判落下之后终于释然。 …… 沉默的角色来到林雪这边。 他不是没想过这件事情,小时候他就幻想以死亡博取林雨的怜爱,只是后来发现自己根本不舍得离开。 如今听见林雨亲口说出在她的梦里,自己不过是她漫长人生中一个早死的过客,林雪感到不甘、惶恐,甚至有些怨恨—— 都说梦境虽然离奇,但也是人们各种精神活动在潜意识中的直观反映。 原来他在姐姐心中的位置这么不重要吗? 可是林雪却不敢深究深思了。他和林雨是一样的,面对可能糟糕的一面,都喜欢逃避,仿佛这样就可以当作问题不存在了。 实际上,他的心依旧吊悬着,忐忑起伏。 长久的沉默让空气都凝滞了。 林雪最终艰难开口,声音微哑:“姐姐,那未来的你过得好吗?”他带着薄茧的指腹抚过她湿漉漉的脸颊,最终摩挲着握住她的手。 “嗯,我过得很好。”林雨挣开林雪包裹她的掌心,复又重新缠绕上去,指尖穿过缝隙,变作十指相扣。 “那就好。” 林雨肯定的回复瞬间安抚了林雪摇摇欲坠的心绪,惊涛骇浪最终归于万顷平波。 他的反应让林雨有些奇怪:“你不好奇自己是怎么死的吗?”她的弟弟似乎真的看淡一切,对死亡毫无敬畏与恐惧。 “我不在乎这些,姐姐,我只关心你的事情。只要你过得好就够了,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我在阴司地府里也会快乐的。”林雨语辞诚挚,情深意切,这番话的确是他的真心话,不掺半分假意或是讨好,只是他隐瞒了一点微衷—— 如果真有阴司地府,就算死了他也要变作怨鬼跑出去找姐姐的,即便她看不见他,他也要缠着她。 “但是姐姐,既然在那个世界我很早就死了,那就无法见证你后来的人生了吧?姐姐,你能和我说说吗?”林雨似乎已经完美代入了另一世界里那个早死的身份,语气怆然,模样也可怜卑微。 “我想想哦……”林雨一脸认真地回忆起梦中的人生轨迹。 “我记得在那个世界,大学时我勤奋刻苦,拿了许多奖学金,成功推免研究生去了更大的城市,更好的学校,还去国外交换了一年。顺利毕业后,我就找到了一份合适的工作,也在外地定居了……还有还有,我靠自己买了房子,其中一间的墙壁改装了玻璃缸,专门用来养鱼,养护费用很贵呢,但是真的很漂亮。” 林雨讲得绘声绘色,越回忆越入神,甚至松开了与林雪相扣的手,双臂交叉又伸展,比划着巨大鱼缸的尺寸——梦中的她真的很好,完全是林雨期待成为的模样。 林雪却越听越感到悲伤,甚至眼眶发红,泫然欲泣。 不是悲伤于他的姐姐越走越远了,她本就应该拥抱更加宽阔的世界。 他在意的是—— 她有带着他的骨灰一起走吗?是不是抛下他一个人在山上墓园吹冷风?一个怨鬼最远能飘多远?如果成了地缚灵,他甚至不能离开这个穷僻的家乡出去找她…… 仿佛读透了他的心思,林雨接着说道:“虽然我不常回来,但是会定期给妈妈寄钱,还会给你和阿婆扫墓。每次回来,别人都说我是鸡窝里飞出的凤凰呢,不过他们还是会数落我,说我这一辈子不够圆满。” “为什么?”林雪有些疑惑,他的姐姐独立而坚韧,扎根于陌生的土壤也能茁壮成长,哪里还有不圆满的呢?他觉得有遗憾的应该是那个世界早死的他才对,他甚至不如那些在姐姐家中鱼缸里畅游的小鱼。 “因为我没有生育,没有结婚,没有成为别人的母亲、某人的妻子。”想起那些打量的目光,林雨感到一阵恶寒。 她越优秀、独自生活得越好,就越引得猜忌与唾沫,他们惋惜、不解、劝说、催促,仿佛她的优秀不属于她,而变成了匹配陌生男人、成为好妈妈的加分项。 “姐姐,这些根本不重要……”林雪说道。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林雨靠自己就能过得很好,不需要仰仗别人,不需要成为别的角色,她只是她自己。 “可是,虽然那个世界里我过得很好,安享晚年,平静离世,但是闭眼后回忆一生,我也觉得自己少了点什么。” “为什么?”林雪再次陷入茫然,他想不出姐姐还会有什么缺憾。 “因为我弄丢了一条小鱼,怎么也找不到。即便之后养了一整面墙的小鱼,可是没有一条像它。”林雨的手又轻柔地摸上林雪的眼睛。 人眼的弧度为什么会和鱼这么像呢?同样的流畅轮廓,上弯下也弯,还有同样粼粼发亮的水光,像一个美妙的巧合。不过多亏这个相似,林雨现在找到她的小鱼了。 她早该知道的。 它一直藏在林雪的眼波里泅游,他炽热的目光会烧出橘红色的温度。 “姐姐现在找到了吗?” 林雪乖乖闭上眼睛,任由林雨施为,甚至主动去蹭她柔软的指腹,企图沾染更多属于她的温度。 “嗯,找到了。”她的轻吻落在他的眼睑上,“不会再弄丢了。” 林雪的脸颊浮起潮红,欲坠未坠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他一直站在姐姐的身后,他一直都在,不近又不远处,只等她回头。 现在,林雨重新来到他身边了,像某种回馈信徒的降临,她甚至给了他一个誓言。 原来他不是姐姐美满人生中可有可无的匆匆过客,原来她也不想草率结束这段奇怪扭曲、一团乱麻的关系。 她还要他,她还要他,她还要他…… 几小时前的争吵烟消云散,明明他们各自朝着反方向逃避,兜兜转转,却绕成一个圆圈,他们终于直面彼此,终于能把自己完全交出来,交谈、亲吻、拥抱,如爬山虎枝叶一般紧密地交缠,梦境与现实就此焊接在一起。 正因为心略微大于整个宇宙,才会偶然窥见未来。 正因为心略微大于整个宇宙,才能迈入另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可惜心只是一个假想的空间,他们不能承诺明天、谋划命运、建造以后。 因为我们仅仅属于活在现在的我们。 一切都在漂浮,一切都是云烟,能够把握和确定唯有此时此刻。 2022年9月1日,周四,凌晨3点21分。